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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書北台壁二首


  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②。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簷。試掃北台看馬耳③,未隨埋沒有雙尖。

  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④。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雲有幾家⑤。老病自嗟詩力退⑥,空吟冰柱憶劉叉⑦。

  ① 《總案》十二:熙寧七年甲寅(1074)公年三十九。九月,告下,公以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罷杭州通守任。十月,王安石為呂惠卿所排。十一月三日,到密州任。十二月,雪後,用禁體書北台壁,並和韻。(《總案》十:熙甯六年,李師中自文登移守齊州,辟子由為掌書記。子由至齊州。)

  《唐宋詩舉要》六:張清源《雲穀雜記》三曰:「北台在密州之北,因城為台。馬耳與常山在其南。東坡為守日,葺而新之。子由因請名之曰超然台。」《清一統志》曰:「山東青州府,超然台,在諸城縣北城上。」

  ② 又《世說新語·言語篇》曰:「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下,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白樂天《對火玩雪詩》曰:「盈尺白鹽寒。」

  ③ 又:子贍《超然台記》曰:「南望馬耳、常山。」按:《水經·濰水注》曰:「濰水又東北,涓水注之。水出馬耳山,高百丈,上有二石並舉,望齊馬耳,故世取名焉。」《大清一統志》曰:「山東青州府:馬耳山在諸城縣西南五十裡。」

  ④ 又:王注引李德載(厚)曰:「道經以項肩骨為玉樓,眼為銀海,起粟謂凍起肉上為生粟。」又引趙彥材曰:「世傳王荊公常誦先生此詩,歎云:『蘇子贍乃能使事至此。」時其婿蔡卞曰:『此句不過詠雪之狀,妝樓臺如玉樓,瀰漫萬象若銀海耳。』荊公哂焉,謂曰:『此出道書也。』蔡卞曾不理會,于『玉樓』何以謂之『凍合』,而下三字雲『寒起粟』;於『銀海』何以謂之『光搖』,而下三字雲『眩生花』乎?『粟』字蓋使趙飛燕(外傳)『雖寒體無軫粟』也。」方虛穀曰:「玉樓為肩,銀海為眼,用道家語,然竟不知出道家何書。蓋《黃庭》一種書,相傳有此說。」紀(昀)曰:「此因玉樓、銀海,太涉體物,故造為荊公此說,以周旋東坡。其實只是地如銀海,台似玉樓耳,不必曲為之說也。」

  ⑤ 又:王注引宋正輔(援)曰:「雪宜麥而辟蝗,故為豐年之祥兆。蝗遺子於地。若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麥得雪則滋茂而成稔歲,此老農之也語。」《齊民要術》二引氾勝之書曰:「夏至後七十日,可種宿麥。」又曰:「冬雨雪止,以物輒藺麥上,掩其雪,勿令從風飛去;後雪,複如此。則麥耐旱多實。」《爾雅翼》一曰:「麥比他穀獨隔歲種,故號宿麥。」

  ⑥ 又:鄭守愚《寄題方幹處士詩》曰:「暮年詩力在。」

  ⑦ 又《新唐書·劉叉傳》(附《韓愈傳》)曰:「叉作《冰柱》、《雪車》二詩,出盧仝、孟郊右。」《韻語陽秋》三曰:「劉叉詩酷似玉川子。《冰柱》、《雪車》二詩,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於正也。」《冰柱詩》云:「不為四時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為九江浪,徒能汩沒天之涯。」《雪車詩》謂:「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秘藏深宮,以禦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補于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歷代詩話》五十八《示兒編》:王晉之與霍辨對談,雪盈尺。王曰:「雪太深乎?」霍曰:「看北台、馬耳果何如?」左右曰:「有兩尖在。」坡蓋用此。

  紀昀曰:徒以窄韻得名,此禁體法。

  王文誥曰:五更乃遲明之時,未應遽曉,而我方疑之;複因半夜寒聲,漸悟為雪也。此乃以下句叫醒上句;其所以曉色之故,出落在下句也。詩之前半,但知雨作;餘均架空,乃專為此二句地,須知前半不易著手也。合注謂上雲「五更」,下雲「半夜」,似倒,因從《七集》本及《梁溪漫志》所載,作「半月」,以月影方半解。闌入「月」字,全域打散;無論半月無聲,又與雨矛盾也。所謂「寒聲」者,雪大而有聲也,其根在「勢轉嚴」三字內。或恐混雨,特以「無風」二字為界。聽去但若無風之雨,而所臥「衾裯如潑」,亦在嚴字生根。此禁體法也。讀者往往不喜「堆鹽」一聯,紀曉嵐尤詆譏之。殊不知四句必要暗落「雪」字;非合前後聯觀之,不知其白戰之妙也。

  《唐宋詩舉要》六:吳(闓生)曰:「(第一首三四)得雪之神。」又:「(第二首三四)清腴可愛。」

  查注:按陸放翁云:「蘇文忠公雪詩,用『尖』、『叉』二韻,王文公有次韻詩。議者謂非二公莫能為也。呂成叔乃頓和至百篇,字字工妙,無牽強湊泊之病。」據此,則「尖」、「叉」二韻,介甫當時皆有和章,今集中所載,止「叉」字韻六首耳。至呂成叔百篇,世無一傳者。古人名作,湮沒何可勝道,可發一歎?

  子由次韻詩云:「麥苗出土正纖纖,春早寒官令尚嚴。雪複南山初半嶺,風乾東海盡成鹽。來時瞬息平吞野,積久欹危欲敗簷。強付酒樽判醉熟,更尋詩句鬥新尖。」「點綴偏工亂鵠鴉,淹留亦解惱船車。乘春已覺矜餘力,騁巧時能作細花。僵雁墮鴟誰得罪,敗牆破屋若為家!天公愛物遙憐汝,應是門前守夜叉。」(《欒城集》五)(自注:是歲京師雪尤甚,烏鳶凍死如積。)

  《謝人見和前篇》二首:已分酒杯欺淺懦,敢將詩律鬥深嚴!「漁簑」句好應須畫,柳絮才高不道鹽。敗履尚存東郭足,飛花又舞謫仙簷。書生事業真堪笑,忍凍孤吟筆退尖。(王文誥曰:二詩語多托諷,明系答安石者,當為下年作。王注:堯卿曰:鄭穀《雪詩》:「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簑歸。」而段贊善小筆精微,摹為圖畫,先生常評此詩以為村舍學中語,然以其有實事,故引用之。)

  九陌淒風戰齒牙,銀盃逐馬帶隨車。也知不作堅牢玉,無奈能開頃刻花。得酒強歡愁底事,閉門高臥定誰家?台前日曖君須愛,冰下寒魚漸可叉。(《集》十二)

  《載酒園詩話》:蘇語(玉樓二語)不免粗豪之累。

  《石林詩話》:詩禁體物語,歐陽文忠公守汝陰,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舉此令,往往(坐客)皆擱筆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穀:「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贍「凍合……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有縞帶銀盃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樓月,寒生北渚雲」,初不避雲月字。若「隨風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殆無以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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