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家詩鈔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②，老大意轉拙。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居然成濩落③，白首甘契闊。
　　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
　　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
　　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④。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
　　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
　　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沉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
　　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淩晨過驪山，禦榻在嵽嵲⑤。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瑤池氣鬱律⑥，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⑦。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廷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⑧。
　　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⑨，官渡又改轍。
　　群水從西下，極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⑩。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
　　行李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
　　吾寧舍一哀，裡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至夭折。
　　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⑾。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①杜甫天寶十四載作，年四十四。玄宗時在華清宮，故詩中言驪山事特詳。奉先去長安一百五十裡。

　　②杜陵，漢宣帝陵，在長安南五十裡。

　　③《莊子》：瓠落無所容。張綖注：濩落，廊落也。

　　④《韓詩外傳》：不害物性。

　　⑤嵽嵲，山高貌。

　　⑥張衡《西京賦》：隆崛崔崪，隱轔鬱律。

　　⑦司馬相如《上林賦》：張樂乎膠葛之㝢。注：膠葛，廣大貌。郭注：言曠遠深貌也。

　　⑧孫楚《與孫皓書》：愛民活國。

　　⑨涇渭諸水皆從隴西來。

　　⑩《列子》：共工氏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

　　⑾騷屑，紛擾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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