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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古史辨·論詩經經歷及老子與道家書


  玄同先生:

  前旬接到來書,讀悉一切。

  先生說我的《詩說》好,使我很慚愧。我極希望對於《詩經》用力研究一番,無如找不到這個機會。到上海後,振鐸要我作一篇關於《詩經》的論文,我就擬定了《詩經的厄運與幸運》的題目,預備把《詩經》的經歷詳細一說。

  所謂厄運,是:

  (一)戰國時詩失其樂,大家沒有歷史的知識,而強要把《詩經》亂講到歷史上去,使得《詩經》的外部蒙著一部不自然的歷史。

  (二)刪《詩》之說起,使《詩經》與孔子發生了關係,成了聖道王化的偶像。

  (三)漢人把三百五篇當諫書,看得《詩經》完全為美刺而作。

  (四)宋人謂淫詩宜刪,許多好詩險些兒失傳;此說若在漢代起了,一定發生效力。

  所謂幸運,是:

  (一)詩篇有了一個結集,不致隨許多詩一齊亡了。

  (二)漢人不當它尋常的詩歌看,所以《漢書·藝文志》中許多歌詩完全亡失,而此巍然僅存。

  (三)宋代歐、鄭、朱、王輩肯求它的真相,不為傳統的解釋所拘;雖然蒙蔽之處還是很多,倒底漏了一線曙光。

  (四)到現在,可以一點沒有拘束,赤裸裸地把它的真像表顯出來了。

  我起初想這些意思可以一次說完,不料做了半個月,只說得第一項的厄運。這篇計分五節:

  (一)《傳說中的詩人與詩本事》:把《尚書》、《左傳》、《國語》中所記的詩人與詩本事集了起來,分別它們的可信不可信;並指出它們互相牴牾之處,證明詩人與詩本事在漢以前已不能明瞭,何況漢儒作序。

  (二)《周代人的用詩》:說明《詩經》中一部分詩是貴族為應用而做的,又一部分詩是平民的歌謠,給樂工採取入樂的。當時的用詩有四種:一是典禮,二是諷諫,三是賦詩,四是言語。典禮與諷諫是它本身固有的應用,賦詩與言語是引伸出來的應用。凡是引伸出來的應用,只要表達出用詩的人的意思,並不希望印合於作詩的人的意思,所以可以隨便亂用。他們雖是亂用,卻不預備在詩上推考古人的歷史,又不希望推考作詩的人的事實,所以不會傷損《詩經》的真相。這一義很關重要,從前說《詩》的人把用詩的人的意思就算做作詩的人的意思,所以引起了無數糾紛。

  他們全不理會「斷章取義」,以為古人既這麼用,就不會錯。《野有蔓草》與《褰裳》原來都是情詩,但因給趙孟、韓宣子稱讚了,就決不算是情詩了。

  (三)《孔子對於詩樂的態度》:孔子對於《詩》上完全是傳統思想,要勸人去用。在樂上,因為他遭值的時勢,正是新舊絕續之交,他是酷好雅樂的人,所以對於時勢痛下針砭。那時的音樂潮流,在《論語》上可以看出有三個趨句:一是僭越,二是新聲的流行,三是雅樂的敗壞。雅樂到了孔子時,決不能維持原來的地位了。所以孔子的正樂與社會上毫無關係。

  (四)《戰國時的詩樂》:戰國時,詩的形式變了,有長篇的騷,有不歌而誦的賦,有《佹詩》之類不規則的詩。樂也不同了,春秋時樂調簡單,樂與歌詩合一;戰國時樂調複雜了,離得開歌詩了。所以那時器樂重于歌樂,甚至齊宣王有三百人吹竽,而不必有歌詩。《詩經》到這時候,幾乎與社會上斷絕關係了。幾個服膺孔子之道的人,拼命鼓吹禮樂,但自己何嘗懂得古樂詩。既然不懂,而又要硬去講它,於是只得在歷史上胡亂揣測了。

  (五)《孟子說詩》:孟子會說「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但他自己是最不會「論世」和「逆志」的。一部《詩經》,大部是東周的詩,他卻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戎狄是膺,荊舒是懲」。明明是頌僖公的詩,他卻說成周公的事。倘使他自己標明和春秋時人一例的用詩,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原也沒有什麼妨礙。現在他已經標明了「論世」和「逆志」,是已有了歷史的態度了。有了歷史的態度,還是這般亂講,流毒所至,遂開漢人信口開河與割裂時代的先聲。這是決不可對他輕易諒恕的。

  這些意思,請先生批評。我自恨空有求學之志,而無求學之力。胸中的問題愈聚愈多,總沒有法子找到閒暇去解決它們。這一篇文字,自謂解決了幾個問題,但匆忙的集材,恐怕是免不了錯誤的。(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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