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日記一九四一年三月

一九四一年三月

　　一日　星期六　陰

　　做日常工作，但僅讀了《詩經》中的三首詩。

　　訪龍冠海君不遇。訪陳斠玄君，談藏書、藏畫等等，頗為有趣。還談及開戰後他的南京住宅的遭遇。陳君描述能力殊令人驚訝。

　　向女生作有關詩的具體性的演講，我忘了聽眾只有五名女孩子。對演講亦未予準備，連提綱亦未擬，僅隨意舉例若干，結果是有如課堂授課，重複之處甚多。我感到這次演講如去夏在這裡所作的一樣，是失敗的，然而講了一小時半。

　　陳君邀午餐，謝絕之。

　　西南印刷廠送來二十本《精讀指導舉隅》，我花費很多時間從這本到那本地閱讀。決定贈以下數人每人一本：志和、克敏、小雄、劉雲波、翼孫。克敏、劉雲波與翼孫或將閱讀此書，但另外二人只會在短時期內保留該書作為紀念。

　　致聖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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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日　星期日　陰

　　早訪樓翼孫不遇。訪郭𨑳雄。七妹生一男孩。在此午餐。郭談及張真如度量狹小。

　　參加關博羅診所的開業典禮，贈賀聯。訪志和及其太太。

　　接俊升來信，催促向《高等教育季刊》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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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　星期一　晴

　　管太太上午來訪，適妻去醫院，管太太贈小孩一些餅乾，給孩子十元，盛惠實在過多！

　　赴殷述生君與顧葆常君晚宴。魏時珍引用董時進關於大米問題的兩篇文章，這兩篇文章在重慶與成都均遭扣壓，董認為大米價高驚人，其真正原因半是稻米歉收。魏引布克先生的演講來證實董的論點，該演講與董的論點相同。王直甫說潘大為君已放棄光華大學教授職務，並談及他與四川省女參議員喻子厚小姐的友誼。翟樹英說資源委員會得一報告，謂日本與滿洲的重工業五年計劃業已完成，華北的四年計劃進展亦快。有人引用國外報告，謂意大利準備進行為期五年的戰爭，日本七年，英、德十二年，美國準備十四年。

　　菜肴甚美，有鹿肉、蟹肉與春捲。

　　寫信給采芷並寄二十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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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　星期二　晴

　　日常工作。

　　下午教育館席君交來稿費二十五元。喜得意外收入。

　　寄聖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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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　星期三　晴

　　國華來信謂他已被列入解雇名單，他將很快來四川，他打算在謀到事情以前住在一個小城鎮裡。我覆信告以在昆明謀事似為上策，若堅持離開昆明，則不如來此。我理解他寧來四川而不願留雲南，是由於在四川較易與其未婚妻謀面。

　　妻建議我們不要舉辦答謝宴會，把這些錢給金九嬸做些生意。不能判斷妻的建議是否正確，但我還是同意了。

　　整日安謐平靜。

　　日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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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　星期四　晴

　　有秩序地做事。

　　上午宋夫人及廖二姐來訪竹，適竹去醫院，因留客談。宋夫人打扮得很漂亮，聽說她已經四十三歲，可還是顯得那麼豔麗。夫人之職業為果樹栽培，這方面的書我一點沒讀過，沒研究。約等二小時得見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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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　星期五　晴

　　全日安謐。僅午飯時孩子回來後鬧聲四起，並提出許多問題詢問他們的母親，使人心煩。我一直在讀《新哲學》，急於讀完最後幾頁，但不免要受干擾，我討厭這種干擾。這些干擾影響到我的消化，直到晚飯後一小時我才好些。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看完了《新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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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　星期六　晴

　　本來是諸事順遂的，然而因為餓影響了效率。過去從來沒感到餓過，並常誇耀不知饑餓為何物。但是現在一到十二點腿也軟了，手也顫了，眼睛發花，吃一點東西就行。這恐怕是吃兩頓飯的原因。也是過多地使用儲存的精力的緣故吧。九日　星期日　晴

　　昨夜賦詩二首和蕭君。今天為此不足道的成績頗為興奮。將這兩首詩寫給浦與蕭。

　　詩曰：

　　見說新從海上回，一時幽抱為君開。

　　彩衣逶迤歸親舍，絮語依微傍鏡臺。

　　豈肯聲光閑裡擲，不辭辛苦賊中來。

　　匹夫自有興亡責，錯節盤根況此才！

　　裡巷愔愔晝掩扉，狂且滿市共君違。

　　沐猴冠帶心甘死，逐鹿刀錐色欲飛。

　　南朝紛紛丘貉聚，日星炳炳爝光微。

　　沉吟曩昔歡娛地，猶剩緇塵染敝衣。

　　桂君來訪，並帶禮物給孩子們。帶孩子們去理髮，然後去觀賞望江樓。我認為在那裡值得花費一個下午，但不久孩子們即各自走開。我帶喬去廁所，把思俞留在樓上，我很擔心這五歲的孩子是否安全。廁所很髒。我們回到餐桌後立即回家。

　　包紮十本《精讀指導舉隅》寄贈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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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　星期一　陰

　　上午給一多、江清、孝若、履葊寫信。

　　下午寄《精讀指導舉隅》十冊。

　　竹的子宮病好轉，但婚前一度有過的尿頻復發，難道是命定的要不安定嗎？

　　據昨今兩日報載蔣委員長在參政會再次提出共產黨當參政員之條件，實質上不妥協，但口氣尚溫和；特別是未提要剿共軍，似乎還沒有斷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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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　星期二　陰

　　寫信給陳斠玄君與俊升君。

　　開始寫關於教育部批准之大學一般必修課的文章，進展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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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　星期三　晴

　　文章寫成。

　　今日為孫中山逝世紀念日，孩子們放假半天，與竹率彼等到望江樓去郊遊，看了淘江公司的工作現場，然而除了深坑以外什麼也沒有看見。歸途訪拾遺夫婦不遇，故逛大街，並談到國平之不足及耐性，竹深為焦慮。

　　因飲咖啡過多，神經頗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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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　星期四　晴

　　寫隨筆《關於抗戰的比喻》。

　　李季谷先生下午來訪，我們暢談。他被任命為四川大學西方世界史教授與歷史系主任，但仍負責讀書俱樂部的《通訊》。他答應寄我一整套雜誌，邀我向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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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　星期五　晴

　　寫成文章《重慶一瞥》。

　　有空襲。敵驅逐機七架襲新津，經空戰，結果擊落敵機三架，我機損失二架。

　　參加座談會，遇王雲五。飲酒過多，一定要喝到最後一滴酒方才罷休，這不僅不必要而且很不好。

　　寫信給蓬子及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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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　星期六　陰雨

　　寫信給王平陵，附去給聖陶的《重慶一瞥》。

　　訪季黻，費很大勁才找到許季黻家。季黻告訴我他住在那裡，但適逢他去一中演講。與舒君交談，他在鐘先生家作客，房子蓋得很好，家具佈置整齊。

　　去開明書店取《中學生半月刊》稿費，並將信交聖陶轉張先生。

　　訪志和夫婦，贈他們一對安哥拉長毛兔。後參加舞會，主人夫婦不在，廖亦未來，只有客人們在打麻將，我很焦急。主人與主婦六點多歸來，聯大的女孩子們捎信來說因雨不能赴會，只得等待晚餐，這時另一女孩子從城裡來，帶來兩名年輕的航空員，廖也來了。由於缺乏女伴，伴舞的唱片也少，在我們離開前只跳了幾圈。然而晚餐極佳。陳太太在飯前來訪，她的口才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偕凱撒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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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到光華大學訪守愚及公權。守愚檢查腎臟，結果尚不知道。菜甚好。尤其談話甚有趣。公權告寅恪已就任香港大學教授，雨僧到浙江大學。

　　到俞家灣訪張仲銘不遇。步行歸家。日光直射，頗感溫暖。疲倦。

　　晚寫詩如下：

　　春城如海不關渠，乘興來尋二仲居。

　　宿疾縈心筋力在，盤餐兼味笑談餘。

　　爬梳舊夢顏能駐，拊掌時流習未除。

　　世亂幾人相呴沫，微言勝讀十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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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　星期一　晴

　　寫信給蘇永煊、蒲君、公權和守愚等人。

　　坦率地將我們的經濟情況告訴廖。

　　參加奉玉如的晚餐會，遇唐慶永的太太。

　　有預備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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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　星期二　晴

　　上午日常事務。

　　午空襲警報。

　　開始寫《古詩十九首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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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日　星期三　晴

　　參加金拾遺夫婦晚餐會。餐桌設竹蔭中，菜肴甚美。S. C. 廖君給我看剪自P. M. 的一份剪報，載卡爾森君對中國的看法，他指出有兩條路可供中國選擇，一是聯合與勝利，另是內戰與投降。他極力主張日本人在重慶的代理人應在新四軍問題上有所行動。去年日本走私貨物總計五千萬元。廖君引用科爾的評論說：他不認為楊思模與楊川玉因小事被處以死刑是民主，而且，飛行員不夠格去使用新飛機，很容易損壞國家花了大價錢買來的飛機引擎。

　　李崇仲君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民主國家能在中央政府對共產黨讓步的條件下幫助我們，他們是否意識到這種做法會使中國走向不民主的道路，且使他們在中國會受到憎恨。在這種事情上，我們得不出明確的認識。我不相信我們的政府能同時打共產黨和打日本。李君對此可能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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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　星期四　晴

　　繼續寫文章。

　　空襲警報。

　　午睡後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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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日　星期五　晴

　　瓊如與二姊來。《隨筆》寫訖。午後昏昏欲睡，午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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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日　星期六　晴

　　赴劉雲波晚宴，菜甚好。

　　贈逖生及公權詩。

　　與竹為金七嫂書李令愉挽聯：

　　執手幾何時載笑載言渾似夢，

　　招魂千百句無兒無女最傷心。

　　寫信給公權、翕庭、玉華、國華、翼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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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日　星期日　陰

　　上午訪聖陶，作長談。知章雪山已來。攜於在旾投稿及聖陶所寫《略讀指導·前言》《孟子指導舉概》歸。聖陶謂每月《國文月刊》稿費由開明出一百五十元。午餐因飲酒過多致醉。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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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日　星期一　晴

　　在清華中學演講，題為《作文的規範》，頗成功。演講後，陳君陪我看校園，謂教育部催他們撤離，遷往遠處，因空襲日多也！但遷校十分困難。

　　參觀草橋寺，該寺不如傳聞之大。方丈的建築結構很有趣。對一株大黃檞樹印象深刻。飛機修理廠佔據了寺廟的一半，值得注意的森林也沒有向我開放。我們還參觀了文殊院，主要建築物的各種木雕窗子實在有趣。最舒適的地方是方丈，但不如草橋寺的建築好。每座廟裡都有一座玉佛。

　　開始寫《古詩十九首釋》中的第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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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日　星期二　陰

　　金君夫婦邀早餐及午餐，其紅茶最香。

　　遇廖君，彼精神甚好。

　　繼續寫《古詩十九首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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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日　星期三　陰

　　近來胃口不佳。

　　完成《古詩十九首釋》中的第五首。

　　寫信給莘田、曉鈴與冠英（附二散文）。收到公權來信及他寫給孫小孟的新詩。該詩講究技巧且文字流利，喜歡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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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日　星期四　陰

　　上午到銀行取月薪。寫信二封。在銀行遇煙袋巷九十一號嚴君及鄭道謙。與鄭還是七七事變時在北平興隆街張家見過，甚懷念。

　　做事。

　　下午張志和來，談×君事，世間事皆不可預料。

　　胃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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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日　星期五　陰

　　日常工作。

　　H. C. 廖君來訪並贈我一本《聖經》。

　　采芷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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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日　星期六　陰

　　昨晚欲寄孫一詩，今晚始成，很費勁。

　　詩如下：

　　貧病相尋意興慳，棲棲倦翮未飛還。

　　屠龍手有風雲氣，戴笠人逢飯顆山。

　　百歲客居當貴我，一官匏繫且偷閒。

　　君房妙語兼天下，伏枕維摩應解顏。

　　日常工作，但進展甚少。

　　胃疾仍發作。

　　※

　　三十日　星期日　陰

　　花費很多時間讀《聊齋志異》。

　　胃口不好。

　　應提高自己，並加緊研究工作。

　　采芷離去。

　　參加馮君舉辦的舞會，舞伴們多是年輕人，不覺自慚形穢。我只以七妹、七嫂與妻為伴舞。

　　根本不能集中精力於工作。天國就在近旁，你應悔悟！——決心明日起盡我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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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日　星期一　晴

　　日常工作。

　　胃疾仍發作。

　　本月支出五百七十元，數目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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