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日記一九三四年九月

一九三四年九月

　　一日　星期六　陰

　　進城。去中和園看盧素釧的《鳳還巢》。由於飲酒過量，不禁昏昏欲睡。然末場戲很精彩，打起精神欣賞。看來女主角演得不錯，連林素華和王士達這樣的人也來看了。不過，說老實話，我對女主角的唱功和做功並不覺得怎麼樣，可能這齣戲表現不出她的水平，但無論如何，我認為她的藝術造詣也就到此為止了。

　　※

　　二日　星期日　陰

　　訪張志成，謝希雲和魏廷鶴，未晤謝。

　　赴周的晚宴，遇于小姐和陳太太。于聰明伶俐，舞姿優美。陳是漢口某小學校長，她和我時而以英語交談。有一次我幾乎犯了個語法錯誤，差一點說出：「Was you?」考慮了幾秒鐘，才未出口。我總免不了用錯動詞。

　　孩子病了，消化不良。

　　※

　　三日　星期一　晴

　　進城為采芷註冊，她從篤志中學轉入清華附中。

　　※

　　四日　星期二　陰

　　因天氣之故頗感不適。

　　妻陪采芷去學校。

　　浦江清來訪，見到他很高興。他談了很多自己的戀愛故事，使人感到有點乏味。葉林亦來訪，對浦的嘮叨幾乎厭煩得耐不住了。葉給我看他寫的一篇論文《從心理學觀點看小說寫作》。文章不錯，但風格頗歐化，我不喜歡這種不自然的風格。

　　※

　　五日　星期三　陰

　　在俞家玩橋牌。為王辰明舉行告別宴會。

　　※

　　六日　星期四　晴

　　北京晴朗的秋天令人喜愛，它給人一種異常的情趣，使你感到像是久經禁錮後得到了解放。

　　九滋去學校。

　　※

　　七日　星期五　晴

　　近兩周來晚間頗感疲倦，起初以為是消化不良引起的。但近來胃功能不錯，疲乏情況卻無改進。故疑為劣質煙草所致。今天戒煙，看看會有什麼變化！

　　※

　　八日　星期六　晴

　　王辰明離京去滬，若上海海關負責人不要他，他可能還要回來。據說那個負責人很嚴格，常常為一點小事就開革人，而且他說了話就算數，實際上新雇員的命運都掌握在他手裡。

　　妻近來很疲勞，腰痛，毫無精神。儘管雇不起女僕，但恐怕還得想辦法雇。

　　花了一天時間整理中國詩詞傳記文選，這些資料都是徐幫我搜集的，很有用。

　　羽田亨的《突厥文明史》是部好書，已完成了校對修改工作。我得把修改過的地方記下來。

　　準備進行漢語語法的研究工作，第一個問題是漢語中動詞功能的演變。

　　幾個關鍵的詞：爾為爾，人不曰為——甲骨，金文，詩，書，易，春秋，論，孟，莊，老，荀，韓，墨，公孫龍，楚辭，國語，國策，周禮。另一些問題是：漢語的否定詞，漢語的規範化，如什麼、聲、數、格和語調等等。還有關於「所」、「家」等等這一類詞的研究。

　　※

　　九日　星期日　晴

　　下午進城。

　　參加於秉奇的婚禮。

　　往觀蘇州社畫展，其中有很多畫是出於張氏兄弟手筆。張善孖，張爰（大千）。我很喜歡後者的作品，不事因襲但甚有章法。畫面並不勻稱和充實，留下很多讓觀眾自己去想像的餘地。色彩富有裝飾性。看來藝術家喜愛淺藍和紅色。此兩色淡雅肅穆，頗為突出。特別是後者，更為畫家所好。唯一不足之處，是畫中人物的單調，好像只有紳士和淑女似的，且女性形象健壯而不纖雅。這是妻之所見，我亦有同感。畫家的拿手技法是以淡墨溫筆表現鮮明的色調。

　　我們所喜歡的其他幾幅畫是：

　　1．合作《耄耋圖》。

　　2．張善孖《銀熊》。

　　3．張善孖《金井詩情》，其中的樹木極其生動。

　　4．張大千《巫峽清秋》。

　　5．同人《檀板清娛》。

　　6．《子陵釣台》。

　　7．《蓮花峰》。

　　8．《蓮蕊峰》。

　　※

　　十日　星期一　晴

　　昨日下午參加嶽的婚禮。

　　※

　　十一日　星期二　晴

　　得Y. K. 徐信，告知其婚事，並寄來幾張合影照片，其妻甚美。他來信的主要目的是向我借五百元，但我沒那麼多錢。王慰堂陳述其《旅日印象》，談到茶道的四個特點：和、敬、清、寂。

　　※

　　十二日　星期三　晴

　　浦來訪，談英國文學史研究方法的三個發展階段。十八世紀，文學史學者主要描述作家生平軼事。後來，在描述中又加上了評論。目前，史學家的主要任務是探索各種文學形式的起源。他們的工作正在一步步深入，短時期內尚無人可與之相匹。

　　浦提出一個很好的想法，說漢語中動詞「是」的發展，是由指示代詞衍生而來。例如，「我是個人」這句話，原來應是「我，這個人」，「這」字與「是」字相當近似。我對他這一有獨創性的論點加了點補充，說「是」字之後必須是實體名詞，「是」不同於另一動詞「為」，「為」之後可以是抽象的詞句，如「知之為知之」。而像「我是不懂的」，「我是不懂」這樣的句法結構是外國化的用法。

　　浦認為中國古時只有三種語音，即非鼻音，鼻音和以r、t、k結尾的音。但我認為我國語言中也存在第一聲。

　　石蓀請吃晚飯，菜肴甚好。飯後我們玩橋牌。葉夫人是好牌手。我忽略了妻，沒讓她打牌，她似略有慍色。

　　※

　　十三日　星期四　晴

　　忙於指導學生註冊登記。

　　晚上玩橋牌。

　　※

　　十四日　星期五　午前晴，午後陰

　　仍很忙。

　　※

　　十五日　星期六　晴

　　金群善下午來訪，他很健談，後同去拜訪聞一多，就有關講話藝術進行了討論。我們全感到中國人的講話藝術中語音單調。但聞認為過去的官話中已經形成了一種講話風格，這種風格不同於西方人，而且也不自然。

　　聞說《學文》雜誌因無人編輯即將停刊，梁實秋先生可能要另出一種季刊。

　　讀完理查斯的書。

　　※

　　十六日　星期日　晴

　　※

　　十七日　星期一　晴

　　今晨我們列隊去禮堂。禮堂裡坐得滿滿的。

　　※

　　十八日　星期二　晴

　　宿舍管理委員會開會，決定設立查夜學監。此舉雖有效，但不過是教師推卸責任而已。

　　昨日下午中文系大一班的教師開會，通過詳細的指導計劃。

　　※

　　十九日　星期三　晴

　　開始正式上課。

　　※

　　二十日　星期四　晴

　　宿舍管理委員會開會，公佈查夜規定。

　　※

　　二十一日　星期五　晴

　　連日來因忙於日常事務工作而心神不定，完全不能集中自己的思緒。

　　※

　　二十二日　星期六　晴

　　宿舍管理委員會開會，我在討論時話說得太多。遇梁實秋。酒醉並嘔吐，但仍參加了吳啟春的婚禮。

　　※

　　二十三日　星期日　晴

　　今天不適，但仍抱病將書搬往新屋，忙了一整天。

　　張志和請吃晚飯。飯後，主人夫婦邀客人同游北海。

　　※

　　二十四日　星期一　晴

　　乘七時的公共汽車回清華。

　　誤發一年級學生的通知。

　　排出有關陶淵明的授課計劃。

　　※

　　二十五日　星期二　晴

　　昨夜酣睡一宵，今晨疲勞全消。

　　出席淩的晚宴。

　　北大欲聘王了一，但他尊重我們的校規不在校外兼課，這使我頗為難，因北大胡主任是我的老師，不願使他失望。

　　※

　　二十六日　星期三　晴

　　為我系小圖書館一事傷透腦筋，幾經討論，決定今年不辦了。

　　昨晚劉向我們談了賴特（Wright）教授的事，他訪問中國前在芝加哥對中國學生很好，但訪華後卻變了。返芝加哥時，中國學生開會歡迎，他在講話中說，中國國內的學生（指清華學生）思想紛亂，思維不準確，由此看來，中國是無望的。從此以後，他就對中國學生變得很冷淡了。我認為他的批評是對的。

　　※

　　二十七日　星期四　晴

　　從開學典禮之後，不知總在忙些什麼，得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坐下來好好讀書。現在日常工作已處理停當，希望今後會好些。

　　※

　　二十八日　星期五　晴

　　在寫作課上給學生們四個句子，讓他們改錯。為了收作業，足足等了半小時。看來意義不大，根本不需要收作業。

　　※

　　二十九日　星期六　雨

　　今天因下雨而變得相當冷。

　　讀《孟子》。

　　※

　　三十日　星期日　雨

　　讀完李安宅的《意義的邏輯》，摘錄了一些章節。這本書總的來說不錯，但有些地方太概括，有些地方太簡練，使人不易看懂。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