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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采的詩》


  ——《贏疾者的愛》

  愛倫坡說沒有長詩這樣東西;所謂長詩,只是許多短詩的集合罷了。因為人的情緒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續太久;在長詩裡要體驗著一貫的情緒是不可能的。這裡說的長詩,大約指荷馬史詩,彌爾登《失樂園》一類作品而言;那些誠哉是洋洋巨篇。不過長詩之長原無一定,其與短詩的分別只在結構的鋪張一點上。在鋪張的結構裡,我們固然失去了短詩中所有的「單純」和「緊湊」,但卻新得著了「繁複」和「恢廓」。至於情緒之不能持續著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讓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轉折——以許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種意義呀。愛倫坡似乎僅見其分,未見其合,故有無長詩之論。實則一篇長詩,固可說由許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於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長詩之所以為長詩。

  在中國詩裡,像荷馬、彌爾登諸人之作是沒有的;便是較為鋪張的東西,似乎也不多。新詩興起以後,也正是如此。可以稱引的長篇,真是寥寥可數。長篇是不容易寫的;所謂鋪張,也不專指橫的一面,如中國所謂「賦」也者,是兼指縱的進展而言的。而且總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這樣的見地來看長篇的新詩,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詩》是比較的能使我們滿意的。《白采的詩》實在只是《贏疾者的愛》一篇詩。這是主人公「贏疾者」和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裡,作者建築了一段故事;在這段故事裡,作者將他對於現在世界的詛咒和對於將來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兩塊基石。這兩塊基石是從人跡罕到的僻遠的山角落裡來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築也不像這世間所有;使我們不免要吃一驚,在乍一寓目的時候。

  主人公「贏疾者」是生於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的;他獻身於生之尊嚴,而不妥協地沒落下去。說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實在是個最誠實的情人!他的「愛」別看輕了是「羸疾者的」,實在是脫離了現世間一切愛的方式而獨立的;這是最純潔,最深切的,無我的愛,而且不只是對於個人的愛——將來世界的憧憬也便在這裡。主人公雖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樣健全,他的言語又怎樣明白,清楚。他的見解即使是「過求艱深」,如他的朋友所說;他的言語卻決不「太茫昧」而「晦澀難解」,如他的朋友所說。這種深入顯出的功夫,使這樣奇異的主人公能與我們親近,讓我們逐漸地瞭解他,原諒他,敬重他,最後和他作同聲之應。他是個會說話的人,用了我們平常的語言,敘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們不由不信他;他的可愛的地方,也就在這裡。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羸疾者」本來是愛這個世界的;但他「用情太過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厭倦了,他不能隨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裡只想著自己的毀滅!正在這個當兒,他從漂泊的途中偶然經過了一個快樂的村莊,「遇見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個美麗的孤女」。他們都把愛給他;他因自己已是一個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愛,便一一謝絕。本篇的開場,正是那老人最後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託,她的傾慕;老人說得舌敝唇焦,他終於固執自己的意見,告別而去。

  她卻不對他說半句話,只出著眼淚。但他早聲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幹她的眼淚的。「這怪誕的少年」回去見了他的母親和夥伴,告訴他們他那「不能忘記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懼和憂慮。但他們都是屬￿「中庸」的類型的人;所以母親勸他「彌縫」,夥伴勸他「諔詭,隱忍」。但這又有何用呢?愛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親,不辭路遠地跋涉而來;他卻終於說,「我不敢用我殘碎的愛愛你了!」他說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償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這樣了結了他的故事,給我們留下了永不解決的一幕悲劇,也便是他所謂「永久的悲哀」。

  這篇詩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親,他的夥伴,那美麗的孤女,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裡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築起一段奇異的故事。我已說過了。他建築的方術頗是巧妙:開場時全以對話人的氣象暗示事件的發展,不用一些敘述的句子;卻使我們鳥瞰了過去,尋思著將來。這可見他彌滿的精力。到第二節對話中,他才將往事的全部告訴我們,我們以為這就是所有的節目了。但第三節對話裡,他又將全部的往事說給我們,這卻另是許多新的節目;這才是所有的節目了。其實我們讀第一節時,已知道了這件事的首尾,並不覺得缺少;到第三節時,雖增加了許多節目,卻也並不覺得繁多——而且無重複之感,只很自然地跟著作者走。我想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將那「慈祥的老人」和「美麗的孤女」分置在首尾兩端,而在第一節裡不讓她說半句話。這固然有多少體制的關係,卻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沒有這一局,那「可愛的人」的愛未免太廉價,主人公的悲哀也決不會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減少了那悲劇的價值之一部或全部呢。

  至於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個故事裡的,但也有特別鮮明的處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對話裡盡力發抒己見的地方。這裡主人公說的話雖也有議論的成分在內,但他有火熱的情感,和憑著冰冷的理智說教的不同。他的議論是詩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說的又那麼從容,老實,沒有大聲疾呼的宣傳的意味。他只是尋常的談話罷了。但他的談話卻能夠應機立說;只是渾然的一個理想,他和老人說時是一番話,和母親說時又是一番話,和夥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話。各人的話都貼切各人的身分,小異而有大同;相異的地方實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氣,中邊俱徹,全有賴於這種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個,但只有兩個類型;主人公獨屬￿「全或無」的類型,其餘四人共屬￿「中庸」的類型。四人屬￿一型,自然沒有明瞭的性格;性格明瞭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詩,雖然有敘事的形式和說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寫,別的人物只是道具罷了。這樣才可絕斷眾流,獨立綱維,將主人公自己整個兒一絲不剩地捧給我們看。

  本篇是抒情詩,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說的。作者是個深於世故的人:他本沉溺於這個世界裡的,但一度儘量地洩露以後,只得著許多失望。他覺著他是「向惡人去尋求他們所沒有的」,於是開始厭倦這殘酷的人間。他說:

  「我在這猥瑣的世上,一切的見聞,
  絲毫都覺不出新異;
  只見人們同樣的蠢動罷了。」

  而人間的關係,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徹;他露骨地說:

  「人們除了相賊,
  便是相需著玩偶罷了。」

  所以

  「我是不願意那相賊的敵視我,
  但也不願利用的俳優蓄我;
  人生旅路上這凜凜的針棘,
  我只願做這村裡的一個生客。」

  看得世態太透的人,往往易流於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觀一切;但作者是一個火熱的人,那樣不痛不癢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厭倦現在這世界,一面卻又捨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終於會到來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責任。這似乎是一個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為「羸疾者」「顛狂者」,卻也沒有什麼了。他所以既于現世間深切地憎惡著,又不住地為它擔憂,你看他說:

  「我固然知道許多青年,
  受了現代的苦悶,
  更傾向肉感的世界!
  但這漫無節制的氾濫過後,
  我卻懷著不堪隱憂;
  ——縱弛!
  ——衰敗!
  這便是我不能不呼號的了。」

  這種話或者太質直了,多少帶有宣傳的意味,和篇中別的部分不同;但話裡面卻有重量,值得我們幾番地凝想。我們可以說這寥寥的幾行實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詩的緣起也在這裡了。這不僅我據全詩推論是如此,我還可請作者自己為我作證。我曾見過這篇詩的原稿,他在第一頁的邊上寫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這一番意思。我們不能忽視這一番意思,因為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他實在是真能愛這世界的,他實在是真能認識「生之尊嚴」的。

  他說:

  「但人類求生是為的相樂,
  不是相響相濡的苟活著。
  既然惡魔所給我們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該一方去求得神賜我們本能的享樂。
  然而我是重視本能的受傷之鳥,
  我便在實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為「本能的享樂尤重過種族的繁殖」;人固要有「靈的擴張」,也要「補充靈的實質」。他以為

  「這生活的兩面,
  我們所能實感著的,有時更有價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這「本能的享樂」的意味,只「各人求著宴安」,「結果快樂更增進了衰弱」,而

  「羸弱是百罪之源,
  陰霾常潛在不健全的心裡。」

  所以他有時寧可說:

  「生命的事實,
  在我們所能感覺得到的,
  我終覺比靈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擁護生之尊嚴」,他的理想國自然是在地上;他想會有一種超人出現在這地上,創造人間的天國。他想只有理會得「本能的享樂」的人,才能夠彼此相樂,才能夠彼此相愛;因為在「健全」的心裡是沒有陰霾的潛在的。只有這班人,能夠從魔王手裡奪回我們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響的;他說「本能的享樂」,說「離開現實便沒有神秘」,說「健全的人格」,我們可以說都是從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義」一語蛻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詞——究竟是怎樣一種人格呢?我讓他自己說:

  「你須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須向壯碩像嬰兒一般的去認識純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會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過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學者,
  他們只會製造些詐偽的辯語。」

  這是他的超人觀的正負兩面。他又說:

  「我們所要創造的,不可使有絲毫不全;真和美便是善,不是虧蝕的。」

  這卻是另一面了。他因為盼望超人的出現,所以主張「人母」的新責任:

  「這些『新生』,正仗著你們慈愛的選擇;
  這莊嚴無上的權威,正在你們豐腴的手裡。」

  但他的超人觀似乎是以民族為出發點的,這卻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雖盼望著超人的出現,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說的「橋樑」,只企圖著尼采所說的「過渡和沒落」。因為

  「我所有的不幸,無可救藥!
  我是——
  心靈的被創者,
  體力的受病者,
  放蕩不事生產者,
  時間的浪費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滿了我的全生命!」

  而且

  「我的罪惡如同黑影,
  它是永遠不離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點一點滴汙了我的天真。」

  他一面受著「世俗的夾拶」,一面受著「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樣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

  他所以堅牢地執著自己,不肯讓他慈愛的母親和那美麗的孤女一步。我最愛他這一節話:

  「既不完全,
  便寧可毀滅;
  不能升騰,
  便甘心沉溺;
  美錦傷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鈍的寶刀,
  不如斷折;
  母親: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憐憫,不需要一切,只向著一條路上走。

  「除了自己毀滅。」

  「便算不了完善。」

  他所求的便是「毀滅」的完成,這是他的一切。所謂「毀滅」,尼采是給了「沒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口說:

  「我是愛那不知道沒落以外有別條生路的人;因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價值,可以從這幾句話裡估定它。我說那主人公生於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也便以這一點為立場。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響。關於作者受了尼采的影響,我曾於讀本篇原稿後和一個朋友說及。他後來寫信告訴作者,據說他是甚願承認的。

  篇中那老人對主人公說: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馴,
  你的話語是何等刻核?」

  這兩句話用來批評全詩,是很適當的。作者是有深銳的理性和遠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覺察到人所不能覺察的。他的題材你或許會以為奇僻,或許會感著不習慣;但這都不要緊,你自然會漸漸覺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選材,多少是站在「優生」的立場上。「優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將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層,便另有一番聲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觀,價值就更見擴大了。在這一點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這個時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雖引導著他絕塵而馳,他的情意卻不能跟隨著他。你看他說: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卻不在我所說的言語裡!」

  其實便是在他的言語裡,那種一往情深纏綿無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見。那無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們低徊留戀的。雖然他「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雖然他怎樣的嘴硬,但中幹的氣象,荏弱的情調,是顯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襲的網實在罩得太密了,憑你倔強,也總不能一下就全然掙脫了的。我們到底都是時代的兒子呀!我們以這樣的見地來論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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