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論青年讀書風氣 | 上頁 下頁
文學與新聞


  「文學與新聞」這題目可以說就是「文學與報紙」。在這個範圍裡面,我分下列三點來敘述:

  第一點,我要說的是由白話純文學到白話雜文學(本來,文學用純和雜來分類,不大妥當,但我一時找不出另外的適當的名詞來代替),換句話說,就是由創作到寫作。民國八年以後,一般愛好新文藝的青年頂注意的是創作。在創作當中,頂早而且頂盛行的是詩。大概因為詩是適合於抒情寫景,和青年人的氣質相投,比較地易寫;以及,不管是不是詩,只要有一種分行的形式便可以算數的緣故。後於詩發展的是小說。小說多了起來,詩就漸漸少了下去;抗戰以後,詩的創作似乎已遠不及小說的蓬勃,在成績上也是如此。

  再次發展的是戲劇,戰前原來發展得很慢,戰後才突然躍進而且普遍起來。

  最後發展的是散文(這裡所指的散文是狹義的,就是所謂小品文,並不包括論文)。比起前三者來,散文在抒情寫景之外更接近于應用。這特色配合了當時的現實的要求,發展為一種新的文體,或叫做類型,就是所謂雜文。自然,寫雜文頂出名的是魯迅先生,因為他應用這文體在諷刺,暴露,攻擊舊勢力的弱點方面,是非常地有力量的。由於這種趨勢,我們就可以看出純文學發展向應用文學這一方面來的軌跡,或說是由創作到寫作的路線。各位,乍看起來,「創作」和「寫作」這兩個名詞底涵義似乎相同,實際上是大有分別,這,只要我們仔細一想便可以明白。

  接著要談到的是白話文的需要問題:

  因為當時提倡文學革命,在「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的原則下面,就得先改革表達思想的文字,以便完成「借了文學的手段以達到改良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的目的。各位都曉得,要改革社會,必先改革思想,要改革思想,又必先要改革傳達思想的工具:文字和語言,而文字又是語言的記錄,所以,文學革命就要先改革表達思想的文字;用白話文來代替文言。白話文比起文言文來,確實容易懂,容易學習,所以很快地就風靡一時了。

  為什麼純文學成為時代的寵兒呢?我想,大概是由於當時從事白話文的青年多喜歡形象化和注意趣味,所以都偏向創作。不過,創作歸創作,應用方面的主要的傳達思想的工具還是以文言文居多,比如愛好新文藝的青年底家信,往往還是以「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來開頭,就是。

  不過,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到了現在,當時的青年已經都成為中年了,在社會上也都各自負起了一重責任。他們對白話文的看法和態度,比起前一輩來,寬容了許多。白話文由抒情寫景而趨於實際應用,這正是時候,而且這也是自然而然的發展。——倘不這樣,白話文的出路是不廣大的。

  第二點,我要談到白話文的發展方向。首先,我們可以看看創作的成績。本來,白話文運動參加的人很多,但成功了而為我們所曉得的,卻寥寥無幾。可見創作這條路並非是人人都能通得過去的;而且,也可以看到,那些通不過的,在數目上也一定不會很少。由此,我們就可以斷言:創作是相當艱難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愉快的。

  根據這一點,我願意誠懇地貢獻給有志從事文學的青年一個意見,就是:倘若你發覺到自己對於創作這條路並不大能夠行得通的話,很可以走另外一條新興的,寬廣的路——新聞。我們可以把十年前的報紙的文體拿來和現在底比較一下,很容易看到白話文的成分是日漸地加多起來,文言文的成分則日漸地減少下去。現在,不但社評,通訊,特寫等都漸改為白話,就是應用文件如:蔣委員長告國民書,政府文告等,也都漸改為白話了。當然,還有些告示,公文,電稿之類沒有完全脫離文言;但可斷言的是,這些改變,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第三點,我要說的是新聞中的文學。新近我讀到一本曹聚仁先生著的書:《大江南北》。前面有一篇《新聞文藝論》,和我今天的所講很有關係。那文中提到一個從事新聞事業的人應具備的三種修養:一、新聞眼,二、整理材料,三、藝術筆觸。這三點有相互的關聯,本應一起談到的。不過第一點說到從事新聞事業者底眼光,觀察能力,敏感……是牽涉到各人的才分,氣質上的問題;第二點則說到如何處理材料,又關係到技巧的修養和經驗上了;對於今天我所要講的題目,都不及第三點來得密切。所以,今天只就「藝術筆觸」這一點來說一說。

  在「新聞」這一範疇之內的「藝術筆觸」,並包括一般的政治家發表言論的「吐屬」,「含蓄」,「風趣」,「幽默」一類新聞材料,通過了新聞眼的攝取、選擇、組織、融化,再適當地表現出來的新聞記者的手筆而言。這種通過了藝術的洗煉和照耀的材料,是更能增加新聞本身的力量的。

  我把這種材料大致分為四類:

  第一類:辭令

  某些政治首腦,為了對於一種新發生的事件的保守機密,同時卻又不得不給那些敏銳的「新聞眼」」以適當的答覆和滿足,就往往採取一種「不知道」或「保留」的口氣或態度來應付。這種辦法,多見於外交家們對外的發言——一種巧妙的措詞或辭令。比如下面這些我們由報上所看到的例子:

  一、比如說「關於某某事件,在繼續收到可靠的材料之先,未便奉告。」——這句話,實在只表示:「不知道。」

  二、美國務卿赫爾回答某記者關於美遠東艦隊是否已開抵菲律賓這回事底詢問說:「在君詢問之前,我尚未知此事。」——是說:「不知道。」

  三、威爾基氏對某問題的詢問底回答說:「我想不起來曾有人這樣說過」——是說:「不知道。」

  四、某要人回答某機要問題底詢問時說:「此事我在報上看到,方知。」——是說:「不知道。」

  五、日本某相答覆外界對於某現象底活動的詢問說:「報上的輿論已足夠表示了。」——是說:「不知道。」

  六、羅邱會晤的事,美發言人稱:「總統遊艇正沿海岸徐徐前進中。」——未說所在地,等於說:「不知道。」

  七、羅斯福召見海軍艦隊司令後回答新聞記者稱:「我們在研究地圖。」——等於說:「不知道。」

  八、外界詢及澳洲總理與羅斯福晤談的內容底範圍,澳洲總理答稱:「我等所談廣涉到古今未來,而其範圍又等於繞地球一周。」——等於說:「不知道。」

  九、羅斯福回答某問題時謂:「此事諸君可自行判斷。」——等於說:「不知道。」

  十、某人要求某政治家發表對另一政治家之言論之觀感,答稱:「對某君發表之談話,深感興趣。」——「興趣」如何?等於說:「不知道。」

  十一、美勸南斯拉夫不加入軸心這回事,希忒拉稱:「對此美之門羅主義行使至歐洲之事,頗感興趣。」——也是說:「不知道。」

  十二、小羅斯福來華,新聞記者詢其來華印象,他說:「此行印象頗佳。」——也是說:「不知道。」

  十三、羅斯福代言人發表總統對希忒拉之講演之意見,謂:「希氏講演時,總統適小寐,講畢始醒,故對此講演無意見表示。」——還是說:「不知道。」

  十四、羅斯福代言人對外發表總統對松岡講演之意見,謂:「總統無暇閱覽松岡氏講稿,故無意見發表。」——還是說:「不知道。」

  第二類:暗示

  一、日外相豐田貞次郎此次上臺時,發表談話,謂:「三國同盟時,本人適負責海軍,故較熟悉,至於近三月來,對外交情況則較為模糊,此次上臺,純為學習學習……」——暗示對日蘇協定有不尊重之意。

  二、美國記者某謂:「美政府不歡迎除美以外之任何國家過問新加坡。」——暗示日本不得對新加坡染指。

  第三類:描寫

  一、某記者報道英德爭奪克裡特島之戰況,描寫德傘兵下降時之情形謂:「……自遠觀之,有如落英繽紛。」——使讀者在嚴肅的緊張中,得到一種調劑的,中和的輕鬆之感。

  二、當羅斯福當選為第三任總統時,記者描述其政敵威爾基氏拍賀電時之態度曰:「是日晨,威氏身披睡衣,慢啜咖啡,拍發對羅總統之賀電。」——由被描述者的閒適之狀,我們看到威氏之寬大的政治家的風度及其對羅總統的敬意。

  三、倫敦被炸時,某記者記述其情況曰:「彼時,我適臥於地板上寫稿,隨時有遭到生命危險的可能。」——雖所寫為身邊瑣事,卻也可反映出當時倫敦在空襲下的嚴重情形。

  第四類:宣傳

  一、渝市四月二日被炸時,英大使館亦遭波及,卡爾大使發言曰:「余願以中國人之精神,接受此次轟炸。」——此種描述,一方面表示卡爾大使對我國之抗戰精神的同情與敬佩,一方面也表示了中英邦交的敦睦。

  二、隨軍記者記載官兵對日機投彈技術之評語謂:「能聽到炸彈聲已經算是很好的了。」——這種記述,表示敵空軍人員因為大量的傷亡,以至把訓練尚未完成的飛行人員都調到前線上來應用這一點。

  三、英艦遭受四百公尺上空之德機追炸而未被擊中,該艦司令曰:「此種技術惡劣之轟炸員,實應使之飽嘗鐵窗風味!」——此固表示對德空軍之藐視,亦足表示出英人之幽默風度。

  四、克裡特島被狂炸後,記者描述其情況曰:「多數青年均下海捕死魚。」——此足以表示該島居民不畏空襲。

  五、希忒拉發表對英德戰事的觀察,謂:「二者必有一崩潰,但,決非德國!」這簡直是宣傳的宣傳。

  六、希忒拉作豪語曰:「英如在柏林投彈八千公斤、一萬公斤;德即馬上在倫敦投彈十五萬公斤,二十三萬公斤……」云云——更是宣傳的宣傳了。

  七、羅斯福發表對蘇德戰爭之觀感,謂:「蘇抵抗力之強大,即德國軍事專家亦為之驚歎。」或問軍事專家是否亦包括德之最傑出之專家希忒拉在內,羅氏言:「此問使餘之談話失去意義。」——這段新聞,在宣傳的意義上是:「希忒拉不配稱為軍事專家。」

  1941年8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