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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別字


  前年作過一篇文,說到高中畢業生寫的別字之多。這一年多又看了多少高中畢業生、大學一年生的國文卷子及作文本子,還是覺得如此。前年十月十一月《申報·自由談》裡《論語》裡有過一回別字的討論,有人說青年人寫別字,讀別字應當寬恕,有人卻主張提倡——因為漢字實在太難,這麼著可以給簡筆字之類開一條門路。去年《太白》創刊號裡也有胡愈之先生《怎樣打倒方塊字?》一文,提倡寫別字,詞類連書,準備拉丁化。那是更進一步了。

  別字的界說並不容易定;說是以約定俗成為標準,就是以通用為標準,固然不錯,可是通用的標準也很難嚴格說明。譬如「無」字固然通用,「無」字也不僻;「考」字固然通用,「攷」字也不僻。我們可以說「攷」字用得少些;但「無」字情形就不同,普通讀書人多用「無」字,而俗刻書裡卻多用「無」字。從前說「約定俗成」,大概只以普通讀書人為限,俗刻書是不算的。按這個標準,「無」「攷」兩字算是「古字」,而非通用字。——「古字」的名字有語病,實在就是「現在罕用字」的意思。所以舊時寫別字固然為人所笑,為功令所斥,寫「古字」也算是好奇之過,不討好。至於讀別字,說來也夠複雜的。書音和語音不同,如「車水馬龍」與「來輛車」的兩個「車」字;方音有時不同,如「覃振」的「覃」,北平人讀「談」,湘西人讀「琴」;字調(四聲)的變化無方,更不用說了。但向來說讀別字,只按普通讀書人的書音為標準,那卻簡單得多。還有本來是別字或別音,因為一般人士都當作正字正音用,似乎有漸漸變成正字正音的樣子,原有的正字正音倒反要成為「古字」「古音」了。如「竭力」現在通寫作「極力」,「滑稽」(骨稽)現在通讀作「華稽」都是顯例。這算是新的「約定俗成」,我們無須也怕不能深閉固拒。

  新教育施行以來,直到近年,寫「古字」的差不多很少了,寫別字、讀別字的卻增多。這自然因為學習識字寫字的時間減少之故;有人說漢字繁難也是主因,不然別國文字教育,時間也差不多,怎麼會成功呢?這樣說的人一定忘記了西洋文字教育裡拼法錯誤一個大問題;那其實就是中國的寫別字,他們也是至今還未解決的。讀別字的問題,在西洋也許少些,但如倫敦俗音,不讀h的聲音(如Hill讀為Ill)之類,也頗為受教育的人所詬病。再說漢字雖然繁複,可是據周先庚先生研究,也有它們的完形性,易於辨識,或為拼音文字所不及。(詳見周先生《美人判斷漢字位置之分析》,《中國測驗學會研究報告》之八)周先生的意思,漢字教學方法若改良,學起來也未必特別難。這個意思雖還是個假設,要等逐步實驗才可下斷語,可是說漢字繁難是別字的主因,卻暫難相信了。

  關於教學法改良,在前年那文中已說到應注重訓練一層,特別在小學與初中裡。具體的辦法,該等專家去研究;但默寫與字表考試似乎都可施行。字表可分年級制定,與教材連絡,這個自然也得靠專家。數筆順在小學裡也是基本;但像前幾年所見那樣,教小學生們戟指書空,似乎不如讓他們用筆寫在練習簿上。——不知這句話外行否?關於寫字,大約也需要心理技術,聽說定縣現在有人正在研究。除了教學法之外,簡體字的施行,也可使漢字更容易寫,即使不更容易識。有人怕簡體字施行以後,一面要識簡體字,一面還要識尋常漢字,如既要識「變」字,又要識「變」字,豈不更難。但主張簡體字的人覺得如定好了一套簡體字,由教育部公佈,像公佈注音符號一樣,簡體字便很易通行,不久當能取尋常漢字而代之。雜誌報紙不用說,便是古書,如有必要,也可用簡體字翻印。(也有主張簡體繁體並用的,過渡時期事實上當不免如此。但不必主張,我們盼望那些繁體將來都變成「古字」)我們得注意,現在《論語》《人間世》已攙用簡體字,《太白》等四種雜誌也將攙用,更重要的,教育部已請錢玄同先生編制簡體字表,不久就可公佈:這個運動已經離開了純粹討論的時期了。簡體字通行,教學法改良,文字教育易於進步,別字必然減少。至於胡愈之先生的提議,我不以為然。一則拼音文字在中國施行的可能性太小,此層多有論者。二則胡先生故意滿紙別字,雖和方塊字開了大玩笑,卻讓讀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猜那樣滿紙寫別字,也必定比平常作文多費一兩倍工夫。他的提議大概不會有實際影響。

  至於現在人寫別字讀別字,應加寬恕,不必嘲笑,那是不錯的。但該分別而論。在學校裡的學生還該由教師隨時矯正;不過標準可以放寬些,寫的方面,可以准寫簡體字;讀的方面,方音和國音可以准其並用。固然,因為上下文關係,寫別字讀別字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妨害,但是不寫別字不讀別字,像穿乾淨衣服一樣,豈不更好。愛好之心,人皆有之,我想沒有人是愛寫別字、愛讀別字的,只是不由自主罷了。至於社會一般人,有機會也可給他們矯正,多一半卻只能聽其自然。

  1935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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