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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青年讀書風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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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報》圖書副刊的編者在「卷頭語」裡慨歎近二十幾年來中國書籍出版之少。這是不錯的。但他只就量說,沒說到質上去。一般人所感到的怕倒是近些年來書籍出版之濫;有鑒別力的自然知所去取,苦的是尋常的大學生中學生,他們往往是並蓄兼收的。文史方面的書似乎更濫些;一個人只要能讀一點古文,能讀一點外國文(英文或日文),能寫一點白話文,幾乎就有資格寫這一類書,而且很快的寫成。這樣寫成的書當然不能太長,太詳盡,所以左一本右一本總是這些「概論」「大綱」「小史」,看起來倒也熱熱鬧鬧的。 供給由於需要;這個需要大約起於五四運動之後。那時青年開始發現自我,急求擴而充之,野心不小。他們求知識像狂病;無論介紹西洋文學哲學的歷史及理論,或者整理國故,都是新文化,都不遲疑地一口吞下去。他們起初拚命讀雜誌,後來覺得雜誌太零碎,要求系統的東西;「概論」等等便漸漸地應運而生。楊蔭深先生《編輯〈中國文學大綱〉的意義》(見《先秦文學大綱》)裡說得最明白: 在這樣浩繁的文學書籍之中,試問我們是不是全部都去研究它,如果我們是個歡喜研究中國文學的話。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從時間上,與經濟上,我們都不可能的。然而在另一方面說來,我們終究非把它全部研究一下不可,因為非如此,不足以滿我們的欲望。於是其中便有聰明人出來了,他們用了簡要的方法,把全部的中國文學做了一個簡要的敘述,這通常便是所謂「文學史」。(楊先生說這種文學史往往是「點鬼簿」,他自己的書要「把中國文學稍詳細的敘述,而成有一個系統與一個次序」。) 青年系統的趣味與有限的經濟時間使他們只願意只能夠讀這類「架子書」。說是架子書,因為這種書至多只是搭著的一副空架子,而且十有九是歪曲的架子。青年有了這副架子,除知識欲滿足以外,還可以靠在這架子上作文,演說,教書。這便成了求學謀生的一條捷徑。有人說從前讀書人只知道一本一本念古書,常苦於沒有系統;現在的青年系統卻又太多,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系統上,系統以外便沒有別的。但這些架子是不能支持長久的;沒有東西填進去,晃晃蕩蕩的,總有一天會倒下來。 從前人著述,非常謹慎。有許多大學者終生不敢著書,只寫點劄記就算了。印書不易,版權也不能賣錢。自然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他們學問的良心關係最大。他們窮年累月孜孜兀兀地幹下去,知道的越多,膽子便越小,決不願拾人牙慧,決不願蹈空立說。他們也許有矯枉過正的地方,但這種認真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現在我們印書方便了,版權也能賣錢了,出書不能像舊時代那樣謹嚴,怕倒是勢所必至;但像近些年來這樣濫,總不是正當的發展。早先坊間也有「大全」「指南」一類書,印行全為賺錢;但通常不將這些書看作正經玩意兒,所以流弊還少,現在的「概論」「大綱」「小史」等等,卻被青年當作學問的寶庫,以為有了這些就可以上下古今,毫無窒礙。這個流弊就大了,他們將永不知道學問為何物。曾聽見某先生說,一個學生學了「哲學概論」,一定學不好哲學。他指的還是大學裡一年的課程;至於坊間的薄薄的哲學概論書,自然更不在話下。平心而論,就一般人看,學一個概論的課程,未嘗無益;就是讀一本像樣的概論書,也有些好處。但現在坊間卻未必有這種像樣的東西。 說「概論」「大綱」「小史」,取其便於標舉;有些雖用這類名字卻不是這類書,也有些確不用這類名字而卻是這類書——如某某研究,某某小叢書之類。這種書大概篇幅少,取其價廉,容易看畢;可是系統全,各方面都說到一點兒,看完了仿佛什麼都知道。編這種書只消抄錄與排比兩種工夫,所以略有文字訓練的人都能動手。抄錄與排比也有幾等幾樣,這裡所要的是最簡便最快當的辦法。譬如編全唐詩研究罷,不必去看全唐詩,更不必看全唐文,唐代其他著述,以及唐以前的詩,只要找幾本中國文學史,加上幾種有評注的選本,抄抄編編,改頭換面,好歹成一個系統(其實只是條理)就行了。若要表現時代精神,還可以隨便檢幾句流行的評論插進去。這種轉了好幾道手的玩意,好像攙了好幾道水的酒,淡而無味,自不用說;最壞的是讓讀者既得不著實在的東西,又失去了接近原著的機會,還養成求近功抄小路的脾氣。再加上編者照例的匆忙,事實,年代,書名,篇名,句讀,字,免不了這兒顛倒那兒錯,那是更誤人了。其實「概論」「大綱」「小史」也可以做得好。一是自己有心得,有主張,在大著作之前或之後,寫出來的小書;二是融會貫通,博觀約取的著作;雖無創見,卻能要言不繁,節省一般讀者的精力。這兩種可都得讓學有專長的人做去,而且並非倉卒可成。 1934年1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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