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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氏古詩十九首


  鐘嶸《詩品上》 古詩,其體原出於《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從遠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為驚絕矣。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構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李善《文選注》 五言並雲古詩,蓋不知作者:或雲枚乘,疑不能明也。詩云:「驅車上東門」,又雲「遊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編在李陵之上。

  謝榛《四溟詩話》 《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常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學古不及,則流於淺俗矣,今之工於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晉而進兩漢也,嗟夫!

  陸時雍《詩鏡總論》 「十九首」近於賦而遠於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虛者實之,紆者直之,則感寤之意微,而陳肆之用廣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諷者,風之為道美也。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 「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於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夫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複不知其樂,乍一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唯此二意,而低徊反復,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

  言情能盡者,非盡言之之為盡也,盡言之則一覽無遺。惟含蓄不盡,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蓋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已之處,徘徊度量,常作萬萬不然之想。今若絕決一言,則己矣,必不再思矣。故彼棄予矣,必曰終亮不棄也,見無期矣,必曰終相見也。有此不自決絕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於言也。「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後人不知,但謂十九首以自然為貴;乃其經營慘淡,則莫能尋之矣。

  沈德潛《說詩晬語》 《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遊子他鄉,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顯言,或反覆言,初無奇辟之思,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之遺。

  梁啟超《中國美文及其歷史稿》 我以為要解決這一票詩的時代須先認一個假定即《古詩十九首》這票東西雖不是一個人所作,都是一個時代——先後不過數十年間——所作。因為這十幾首詩,體格韻味,都大略相同,確是一時代詩風之表現。凡詩風之為物,未有閱數十年百年而不變者,「十九首」既風格首首相近,其出現時代,當然不能距離太遠。

  漢制避諱極嚴,犯者罪至死,惟東漢對於西漢諸帝,則不諱,惠帝諱盈,而「十九首」中有「盈盈樓上女」,「馨香懷盈䌷」等句,非西漢作品甚明,此其一。(按,此說本洪邁《容齋隨筆》論李陵詩語)「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鬱……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明寫洛陽之繁盛,西漢決無此景象。「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上東門為洛城門,郭北墓即北邙,顯然東京人語,此其二。此就作品本身覓證,其應屬東漢,不應屬西漢殆已灼然無疑。然東漢曆祚亦垂二百年,究竟當屬何時邪?此則在作者本身上無從得證,只能以各時代別的作品旁證推論。劉彥和以「冉冉孤生竹」一首為傅毅作。依我的觀察,西漢成帝時,五言已萌芽,傅毅時候也未嘗無發生「十九首」之可能性。但以同時班固《詠史》一篇相較,風格全別,其他亦更無相類之作,則東漢初期——明章之間,似尚未有此體。安順桓靈以後,張衡秦嘉蔡邕麗炎趙壹孔融各有五言作品傳世,音節日趨諧暢,格律日趨嚴整。其時五言體制,已經通行,造詣已經純熟,非常傑作,理合應時出現。我據此中消息以估「十九首」之年代大概在西紀一二〇至一七〇約五十年間,比建安黃初略先一期而緊相銜接。所以風格和建安體極相近而其中一部分,鐘仲偉且疑為曹王所制也。我所估定若不甚錯,那麼「十九首」一派的詩風,並非兩漢初期瞥然一現,中間戛然中絕;而建安體亦並非近無所承,突然產生,按諸歷史進化的原則,四面八方都說得通了。

  「十九首」第一點特色,在善用比興。比興本為詩六義之二,《三百篇》所恒用,《國風》中尤十居七八。降及《楚辭》,美人芳草,幾舍比興無他技焉。漢人尚質,西京尤甚,其作品大率賦體多而比興少。長篇之賦,專事鋪敘無論矣,即間有詩歌,也多半是徑情直遂的傾寫實感。到「十九首」才把《國風》、《楚辭》的技術翻新來用,專務附物切情,「胡馬越鳥」,「陵柏澗石」,「江芙澤蘭」,「孤竹女蘿」,隨手寄興,輒增娬媚。至如「迢迢牽牛星」一章,純借牛女作象徵,沒有一字實寫自己情感,而情感已活躍句下。此種作法,和周公的《鴟鴞》一樣,實文學界最高超的技術(漢初作品,如高祖之《鴻鵠歌》、劉章之《耕田歌》尚有此種境界,後來便很少了)。

  論者或以含蓄蘊藉為詩之唯一作法,固屬太偏。然含蓄蘊藉,最少應為詩的要素之一,此則無論何國何時代之詩家,所不能否認也。「十九首」之價值全在意內言外,使人心醉,其真意思所在,苟非確知其本事,則無從索解,但就令不解,而優飫涵泳,已移我情。即如「迢迢牽牛星」一章不是憑空替牛郎織女發感慨自無待言,最少也是借來寫男女戀愛,再進一進是否專寫戀愛,抑或更別有寄託,而借戀愛作影子,非問作詩的人不能知道了,雖不知道,然而讀起來可以養成我們溫厚的情感,引起我們優美的趣味。比興體的價值全在此,這一詩風到「十九首」才大成。後來唐人名作率皆如此。宋則盛行於詞界,詩界漸少了。

  「十九首」雖不講究聲病,然而格律音節略有定程。大率四句為一解,每一解轉一意。其用字平仄相間,按諸王漁洋《古詩聲調譜》,殆十有九不可移易。試拿來和當時的歌謠樂府比較,雖名之為漢代的律詩,亦無不可。此種詩格,蓋自西漢末五言萌芽之後,經歷多少年,才到這純熟諧美的境界。後此五言詩,雖內容實質屢變,而格調形式,總不能出其範圍。

  從內容實質上研究「十九首」,則厭世思想之濃厚——現世享樂主義之謳歌,最為其特色。《三百篇》中之「變風」、「變雅」,雖憂生念亂之辭不少。至如《山樞》之「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此等論調實不多見,大抵太平之世,詩思安和,喪亂之餘,詩思慘厲;三百篇中,代表此兩種古氣象之作品,所在多有。然而社會更有將亂未亂之一境,表面上歌舞歡娛,骨子裡已禍機四伏。全社會人汲汲顧影,莫或為百年之計,而但思偷一日之安。在這種時代背景之下,厭世的哲學文學,便會應運而生。依前文所推論「十九首」為東漢順桓靈間作品,若所測不謬,那麼,正是將亂未亂,極沉悶極不安的時代了。當時思想界,則西漢之平實嚴正的經術,已漸不足以維持社會,而佛教的人生觀,已乘虛而入。(桓靈間安世高、支婁加讖二人所譯出佛經,已數十)仲長統《述志詩》,最足表示此中消息。「十九首」正孕育於此等社會狀況之下,故厭世的色彩極濃。「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此種思想在漢人文學中,除賈誼《鵩鳥賦》外,似未經人道。《鵩鳥賦》不過個人特別性格、特別境遇所產物,「十九首」則全社會氛圍所產物,故感人深淺不同。「十九首」非一人所作,其中如「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之類,一面浸染厭世思想,一面仍保持儒家哲學平實態度者,雖間有一二,其大部分則皆為《山樞》之「且以喜樂,且以永日」,以現世享樂為其結論。「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滿百」,諸篇其最著也。他們的人生觀出發點雖在老莊哲學,其歸宿點則與《列子·楊朱》篇同一論調,不獨榮華富貴,功業名譽無所留戀,乃至穀神不死,長生久視等觀念,亦破棄無餘。「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真算把這種頹廢思想盡情揭穿。他(們)的文辭,既「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故所詮寫的思想,也給後人以極大印象。千餘年來,中國文學都帶悲觀消極氣象,「十九首」的作者,怕不能不負點責任哩。

  顧頡剛《論詩經所錄全為樂歌(中)》(《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第十一期) 我讀《文選》中古詩十九首時,嘗疑這些詩既無撰人名氏,如何會得流傳下來。後讀《玉台新詠》(卷一)所載古詩第六首開端云:

  四座且莫誼,願聽歌一言,請說銅爐器,崔嵬象南山。

  乃知流傳下來的無名氏古詩亦皆樂府之辭。所謂「四座且莫誼,願聽歌一言」,正與趙德麐《商調蝶戀花》序中所說(奉勞歌伴,先聽調格,後聽蕪詞),北觀別墅主人誇陽曆大鼓書引白所說「把絲弦兒彈起來,就唱這回」相同,都是歌者對於聽客的開頭語。

  張為騏《古詩明月皎夜光辨偽》(《東方雜誌》二十六卷二十二號)五言詩的時代引起了大論戰。凡是相信西漢已有五言詩的人無不拿這一首作「南山可移,此案不可移」的定讞。他們不但認為這首作於西漢,而且斷定它的年代的的確確在漢武帝太初元年以前。從唐朝起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說,間有一二懷疑的人也覺無從平反其獄。

  他們為甚麼深信這一首遠在漢武未改曆以前呢?第一個創為此說的是李善。他看見詩中有「玉衡指孟冬」一語,孟冬是十月,不會有促織秋蟬;因此便認為詩中的孟冬是指漢武未改曆的時節,方合上下的意思,故斷定此詩作于太初以前。他說:

  春秋運鬥樞曰:「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淮南子》:「孟秋之月,招搖指申。」然上雲「促織」,下雲「秋蟬」,明是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漢書》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矣。(《文選》注)

  楊慎亦據李注,作了一篇「古詩可考春秋改月之證:……」此外如王士禎的《帶經堂詩話》、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義證》、何焯的《義門讀書記》、朱珔的《文選集釋》……都無不以李善的根據為根據——幾乎凡是論此詩的人都毫不遲疑的贊同其說。「玉衡指孟冬」便真成為他們的鐵證了。

  我們考證這一首,不敢人云亦云,我覺得李善的理由是很不充分的。

  第一,(略)……

  第二,孟冬七月是李善的謬說。夏朝建寅,以正月為歲首;商朝建醜,以十二月為歲首;周朝建子,以十一月為歲首:歲首雖各不同,只改正朔,不改月次,無關於四季:四季各有它們的專門意義,不能隨便移易的。沈赤然說:「殷周時月雖改,凡授時施令,仍以夏時行之,故不害其為建子建醜,使竟以冬為春,以夏為秋,亦複成何世界耶?」(寄傲軒讀書隨筆)正是這個道理。所以秦朝建亥,以十月為歲首,而《呂氏春秋》所紀孟仲季春夏秋冬仍據夏正;即李善所引《淮南子·時則訓》在未改曆以前亦未嘗不據夏正。這是很不相干的。如何能說「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呢?

  第三,《史記》《漢書》明明白白載有曆從夏正的賦頌。賈誼在長沙三年,有鵩鳥飛入其舍,止於坐隅。他自恐不壽,乃賦詩以自廣。這篇賦開頭的兩句便是:「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冬。」太歲在卯曰「單閼」。那時正當漢文帝六年丁卯,距武帝太初元年正七十年。又如司馬相如上《封禪頌》,中云:「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馳我君輿,帝用享祉。」司馬相如卒時在元狩五年,距太初亦前十四年;而且此頌明指孟冬為十月,更是李善注的絕好反證。……至朱珔稱引李注,更謂第十二首「歲暮一何速」及第十六首「凜凜歲雲暮」為亦用漢正,豈不是夢中說夢嗎?

  第四,詩中「冬」字是「秋」字之誤。孟冬既仍為十月,通篇又全寫秋景,自非字有訛誤,解釋必不可通。此首惜無善本可資校對,但我深信:若得善本,一定是個「秋」字。……元劉履的《選詩補注》論到此句,曾說:

  當作「秋」。詩意本平順,眾說穿鑿牽引,皆由一字之誤。識者詳之。《補注四庫全書作風雅翼》。(此注見卷一漢詩《古詩十九首》第七首下。)

  可見誤字流傳,已有人先我懷疑了。又清朝方廷珪論到這裡,也說:

  善注以孟冬屬之七月,謬甚。且下云:「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亦可屬之七月耶?注以九月入十月節氣,故有台露秋蟬元鳥。此說是,但「冬」字疑是「秋」字之誤。(《文選集成》卷二十三)。

  方氏是進一步的舉出理由來,故直截了當的罵李注是很荒謬。誠然是,若依李注,不但不能解釋此詩,連第十七首也不能解釋了。這樣地能不泥舊說,實不多見。……

  邵瑞彭《古詩「玉衡指孟冬」辨偽答張驥伯》(《東方雜誌》二十六卷二十二號) 古詩「玉衡指孟冬」就詩中所舉物候觀之,實為建申之月。此蓋沿襲秦正,誤信月改春移之說,以申月為十月,認作孟冬。然太初改曆以後,漢用寅正,而月改春移之月,太初以前所無。愚謂此詩蓋東漢人所作,而詭托漢初者。不知秦人雖改歲首,未改月次,更無以申月為孟冬之可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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