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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稚暉先生文存》


  在《現代評論》一卷二十三期裡,西瀅先生曾說:

  吳先生的著作最有趣的自然是散見於各報各雜誌的雜文,其次便是他的書函。我總覺得奇怪,現在什麼人都出文存,文錄,文集,演講集,沒有人——連孜孜為利的書賈都沒有!想到把吳先生的文字收集起來。我的話也許提醒了什麼人,……

  那時我看了西瀅先生的話,很覺合意,因為我也是愛讀吳先生的文字的。但我同時想到收集吳先生的文字真是一件難之又難的事!他的歷史不算短,他的筆又健,寫的又多,而報章,雜誌又是極易散失的東西——這個月印行的,下個月也許就找不著了;特別是在中國!至於書函,大部分都在私人(他的朋友們)手裡,那更難收集了!記得在《新教育》雜誌上,有人引美國人的話:誰若能搜齊了杜威的作品,他便該得著博士的學位;我想搜集吳先生的作品,大約也有同樣的艱難——雖然該得博士與否,我還不敢妄斷。

  這是五月底的事,不料到了七月(?)初,上海報登著封面廣告,說是《吳稚暉先生文存》出版了,定價一元五角,照碼七折,在醫學書局發行。我看了報之後,且喜且驚!喜者,我們渴望吳先生有文存飽我們的眼福,現在居然如願以償!驚者,西瀅先生的豫言竟於兩個月間中了彩!——我不敢斷言文存編者周雲青先生就是被西瀅先生提醒了的「什麼人」,故只得小心地說。我那時住在白馬湖,買書不便,不得先睹為快,真為著急!報紙上天天有封面廣告,更令我不耐煩!但廣告中文字忽然改變,將「定價——七折」云云改為「實洋一元零五分」,我想,這很滑稽,但又爽快,不能不說是帶著些「吳老頭兒」的味兒!後來好容易轉了兩個彎,才到手了一部,確乎是《吳稚暉先生文存》!這是藍面兒的薄薄兒的兩本東西。我於是轉第一個念頭,吳先生三四十年的文章,只剩了這區區兩小冊,還抵不上《胡適文存》的一半,這卻是何道理?或者周先生的手眼太高,去取太嚴了吧?於是打開來看,全書是四號字印的,看來更是區區了:開首自然是一篇《序》;這篇《序》在抱著悶葫蘆的我自然是不能放過的,且看他說:

  雲青既喜讀先生文,時時搜集,先後得若干篇,尚不及十之一二也。一日,吾鄉大律師錢季常先生……瞥見余案頭置吳先生所著之《溥儀先生!》一首,且讀且擊節,讀一小時而畢。……季常先生曰:「吳先生如此妙文,在無錫者,皆未能一見;即星期六會同志,皆吳先生之老友,見者亦不過一二人,豈非奇事!盍付諸手民,以廣流傳!」雲青即將篋衍中所存吳先生文,盡付鉛印,以冀世之愛讀先生文……者,莫不先睹為快;非敢意為去取也。然先生著作日富,廣登京滬各報,餘小子益當窮搜博摭。他日將續輯二三四編,無錫後學周雲青謹識。

  序文實在重要不過,而且語妙天下,故不能割愛,逶逶迤迤引了這麼長的一段!從這篇序裡,我第一知道我的猜想不對;他既沒「盡付鉛印」,又說「非敢意為去取也」,可知決不會「太嚴」了!我第二知道自「錢大律師」乃至「後學」周先生諸公大約都是不常看報章雜誌的,至少是不博覽報章雜誌的!你看「錢大律師」看了「一首」《溥儀先生!》要「一小時而畢」,可以想見他老先生讀報的艱難!(他要將報章當古文讀,自然便覺艱難!)他老先生說「見〔此文〕者亦不過一二人,豈非奇事!」真的,豈非奇事!《溥儀先生!》曾登《民國日報》,並非隱僻的記載呀!而周先生「時時搜集」的結果,終於只印成了這區區的薄薄的兩本,也是不「常看」或「不博覽」的確證的。好吧,事已如此,我們且看這兩本的內容如何?兵在精而不在多;倒也不可小覷的!於是乎我看目錄。

  無論著書,編書,總該有個體例!古人是不寫出來的,後人卻總寫出來,便是所謂「凡例」。寫自然比不寫好;許慎作《說文解字》時,若寫下他的「凡例」來,王筠等人就不必費九牛二虎之力去做《說文釋例》一類書了!你看,我話說得太遠了,真是小題大做!我的本旨,只是要說周先生編這部《文存》,不著「凡例」,累我多用腦筋,是大大的不方便!我既不能依賴「凡例」去估定這書的輕重,只得自己動手去找;幸而,不要緊,目錄只有四頁,可以一分鐘「而畢」,盡可多翻幾次。我翻了不知多少次,——對不起,我不能用數字告訴你——我的腦筋實在太笨,終於不曾發見出一條——唉!一條也好——「通例」來,「豈非奇事」!在我的笨腦筋裡,編《文存》的體例不外「編年」,「分類」,「分體」三種;或只用「編年」,或用他二種之一為經,「編年」為緯,都可以的。但我將這幾個方格兒畫在周先生的目錄上,竟沒有一個合式!唉!倒楣極了!「苦矣」!「怎樣辦呢?」我沒有法子,只好再去乞靈於序文;《序》中有曰,「先生……真近世……神工鬼斧之大文豪也!」我想或者周先生是以文章的好壞來編次的吧?但仔細一想(因為《文存》裡大部分的文章是見過的,所以只要想,不要翻),覺得也不像,也不合式;我決不能枉口拔舌,誣栽人家!但是我立刻又找到了「盡付鉛印」一句,大約周先生是「將篋衍中所存吳先生文」照著在篋衍中疊著的順序,「盡付鉛印」的吧?我想這總該「不中不遠」了,因為在我的笨腦筋裡,另外實在沒有什麼「可能」了!但這不能算是「例」,奈何?唉!只好由他去吧。

  周先生既沒有「例」,這《文存》便真成了「斷爛朝報」,我們讀者毫不覺著有什麼意義與趣味!我很懷疑,這樣的《吳稚暉先生文存》,真有編纂的必要麼?真有「莫不先睹為快」的必要麼?其實就是放開體例不說,周先生所編也還有個大大的漏洞,就是真正的「挂一漏萬」!吳先生三四十年來的文章,若只有這區區的薄薄的兩冊,那也不成其為吳先生了!雖然周先生也曾說,「他日將續輯二三四編」,但吳先生的文章已可躉批,何必再切下來零買呢?我就不懂周先生何以要急急地「挂一漏萬」地出版這部書,何不發一大願,需以時日,作求全之計?若將一編和二三四編並出,我想或者不會糟到現在這樣!因為材料多了,也許會想到了體例,還有,我每想到編吳先生《文存》,總有「患材多」之感;而周先生似乎倒「患材少」,所以南菁書院的幾篇課藝也放了進去,已成書數年的《客座談話》也抄了一部分進去!我想幸而泰東書局主人自己良心有愧;(看《現代評論》一卷二十三期《閒話》)不然,要和周先生打起版權官司來,倒是件麻煩的事?《客座談話》既可抄,《上下古今談》等又何嘗不可抄,則吳先生文存之厚,可指日而待矣!而或者曰文存裡所印的《客座談話》,或者是存在周先生篋衍中的;泰東印行的全部,周先生或者還未知呢。這也許是合於實際的推測,但周先生真正這樣不聞理亂麼?

  我寫此文,只是想說明編《文存》的不易,給別人編《文存》,更是不易!一面也實在是佩服吳先生的文章,覺得讓周先生這麼一編,再加上那篇「有意為文」,半亨不亨的序,真是辱沒了他老先生和他老先生的「如此妙文」!語有之,「點金成鐵」,殆此之謂歟?我不敢說周先生是輕舉妄動,但總佩服他的膽大!我希望總還有膽小的人,仔仔細細,謹謹慎慎地多破些工夫將吳先生的文章重行收集,揀擇,編次一番,成為一部足以稱為「吳稚暉先生文存」的《吳稚暉先生文存》,那就是我們的福氣了!

  再,此書出版後,曾見過兩篇批評的文字,他們都是就吳先生的文章立論的,不曾說及編纂的人;我卻以為這種書最要緊的還是編纂的人!「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一九二五年九月在北京

  (19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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