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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文學的「生路」?


  楊振聲先生在本年十月十三日《大公報》的《星期文藝》第一期上發表了《我們打開一條生路》一篇文。中間有一段道: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是譬如,它真的死亡了;帝國主義的死亡,獨裁政體的死亡,資本主義與殖民政策也都在死亡中,因而從那些主義與政策發展出來的文化必然的也有日暮途窮之悲。我們在這裡就要一點自我諷刺力與超己的幽默性,去撞自己的喪鐘,埋葬起過去的陳腐,從新抖擻起精神作這個時代的人。

  這是一個大膽的,良心的宣言。

  楊先生在這篇文裡可沒有說到怎樣打開一條生路。十一月一日《星期文藝》上有廢名先生《響應「打開一條生路」》一篇文,主張「本著(孔子的)倫常精義,為中國創造些新的文藝作品」,他說倫常就是道,也就是詩。楊先生在文後有一段按語,提到了筆者的疑問,主張「綜合中外新舊,胎育我們新文化的蓓蕾以發為新文藝的花果」。但是他說「這些話還是很籠統」。

  具體的打開的辦法確是很難。第一得從「作這個時代的人」說起。這是一個動亂時代,是一個矛盾時代。但這是平民世紀。新文化得從矛盾裡發展,而它的根基得打在平民身上。中國知識階級的文人吊在官僚和平民之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最是苦悶,矛盾也最多。真是做人難。但是這些人已經覺得苦悶,覺得矛盾,覺得做人難,甚至願意「去撞自己的喪鐘」,就不是醉生夢死。他們我們願意做新人,為新時代服務。文藝是他們的崗位,他們的工具。他們要靠文藝為新時代服務。文藝有社會的使命,得是載道的東西。

  做過美國副國務卿的詩人麥克裡希在一九三九年曾寫過一篇文叫做《詩與公眾世界》,說:「我們是活在一個革命的時代;在這時代,公眾的生活沖過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私有經驗的世界已經變成了群眾,街市,都會,軍隊,暴徒的世界。」他因而主張詩歌與政治改革發生關係。後來他做羅斯福總統的副國務卿,大概就為了施展他的政治改革的抱負。可惜總統死了,他也就下臺了。他的主張,可以說是詩以載道。詩還要載道,不用說文更要載道了。時代是一個,天下是一家,所以大家心同理同。

  這個道是社會的使命。要表現它,傳達它,得有一番生活的經驗,這就難。知識階級的文人,雖然讓「公眾的生活沖過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但是他們還惰性的守在那越來越窄的私有的生命的角落上。他們能夠嘲諷的「去撞自己的喪鐘」,可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從新抖擻起精神作這個時代的人」。這就是他們我們的矛盾和苦悶所在。

  古代的文人能夠代訴民間疾苦,現代的文人也能夠表現人道主義。但是這種辦法多多少少有些居高臨下。平民世紀所要求的不是這個,而是一般高的表現和傳達;這就是說文人得作為平民而生活著,然後將那生活的經驗表現、傳達出來。麥克裡希所謂「革命的時代」的「革命」,不知是不是這個意思,然而這確是一種革命。革命需要大勇氣,自然難。

  然而苦悶要求出路,矛盾會得發展。我們的文人漸漸的在工商業的大都市之外發現了農業的內地。在自己的小小的圈子之外發現了小公務員。他們的視野擴大了,認識也清楚多了,他們漸漸能夠把握這個時代了。自然,新文學運動以來的作者早就在寫農村,寫官僚。然而態度不同,他們是站在知識階級自己的立場盡了反封建反帝國主義的任務。現在這時代進一步要求他們自己站到平民的立場上來說話。他們寫內地,寫小公務員,就是在不自覺的多多少少接受著這個要求,所以說是「發現」。再說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個人主義一度猛烈的抬頭,一般作者都將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甚至以「身邊瑣事」為滿足。現在由自己轉到小公務員,轉到內地人,也該算是「發現」。

  知識階級的文人如果再能夠自覺的努力發現下去,再多擴大些,再多認識些,再多表現、傳達或暴露些,那麼,他們會漸漸的終於無形的參加了政治社會的改革的。那時他們就確實站在平民的立場,「作這個時代的人」了。現在舉例來說,文人大多數生活在都市里,他們還可以去發現知識青年,發現小店員,還可以發現攤販:這些人都已經有集團的生活了,去發現也許並不太難。現在的報紙上就有這種特寫,那正是一個很好的起頭。

  說起報紙,我覺得現在的文藝跟報章體並不一定有高低的分別,而是在彼此交融著,看了許多特寫可以知道。現在的文藝因為讀者群的增大,不能再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了,它得訴諸廣大的讀眾。加上話劇和報紙特寫的發達和暗示,它不自覺的漸漸的走向明白痛快的寫實一路。文藝用的語言雖然總免不掉夾雜文言,夾雜歐化,但是主要的努力是向著活的語言。文藝一面取材於活的語言,一面也要使文藝的語言變成活的語言。在這種情形之下,雜文、小說和話劇自然就順序的一個賽一個的加速的發展。這三員大將依次的正是我們開路的先鋒。楊先生那篇文就是雜文,他用的就是第一員先鋒。

  北平《新生報》,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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