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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標準與尺度


  我們說「標準」,有兩個意思。一是不自覺的,一是自覺的。不自覺的是我們接受的傳統的種種標準。我們應用這些標準衡量種種事物種種人,但是對這些標準本身並不懷疑,並不衡量,只照樣接受下來,作為生活的方便。自覺的是我們修正了的傳統的種種標準,以及採用的外來的種種標準。這種種自覺的標準,在開始出現的時候大概多少經過我們的衡量;而這種衡量是配合著生活的需要的。本文只稱不自覺的種種標準為「標準」,改稱種種自覺的標準為「尺度」,來顯示這兩者的分別。「標準」原也離不了尺度,但尺度似乎不像標準那樣固定;近來常說「放寬尺度」,既然可以「放寬」,就不是固定的了。這種「標準」和「尺度」的分別,在一個變得快的時代最容易覺得出:在道德方面在學術方面如此,在文學方面也如此。

  中國傳統的文學以詩文為正宗,大多數出於士大夫之手。士大夫配合君主掌握著政權。做了官是大夫,沒有做官是士;士是候補的大夫。君主士大夫合為一個封建集團,他們的利害是共同的。這個集團的傳統的文學標準,大概可用「儒雅風流」一語來代表。載道或言志的文學以「儒雅」為標準,緣情與隱逸的文學以「風流」為標準。有的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表現這種情志的是載道或言志。這個得有「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抱負,得有「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涵養,得用「熔經鑄史」「含英咀華」的語言。這就是「儒雅」的標準。有的人縱情於醇酒婦人,或寄情于田園山水,表現這種種情志的是緣情或隱逸之風。這個得有「妙賞」「深情」和「玄心」,也得用「含英咀華」的語言。這就是「風流」的標準。(關於「風流」的解釋,用馮友蘭先生語,見《論風流》一文中。)

  在現階段看整個的傳統的文學,我們可以說「儒雅風流」是標準。但是看歷代文學的發展,中間還有許多變化。即如詩本是「言志」的,陸機卻說「詩緣情而綺靡」。「言志」其實就是「載道」,與「緣情」大不相同。陸機實在是用了新的尺度。「詩言志」這一個語在開始出現的時候,原也是一種尺度;後來得到公認而流傳,就成為一種標準。說陸機用了新的尺度,是對「詩言志」那個舊尺度而言。這個新尺度後來也得到公認而流傳,成為又一種標準。又如南朝文學的求新,後來文學的復古,其實都是在變化;在變化的時候也都是用著新的尺度。固然這種新尺度大致只伸縮于「儒雅」和「風流」兩種標準之間,但是每回伸縮的長短不同,疏密不同,各有各的特色。文學史的擴展從這種種尺度裡見出。

  這種尺度表現在文論和選集裡,也就是表現在文學批評裡。中國的文學批評以各種形式出現。魏文帝的「論文」是在一般學術的批評的《典論》裡,陸機《文賦》也許可以說是獨立的文學批評的創始,他將文作為一個獨立的課題來討論。此後有了選集,這裡面分別體類,敘述源流,指點得失,都是批評的工作。又有了《文心雕龍》和《詩品》兩部批評專著。還有史書的文學傳論,別集的序跋和別集中的書信。這些都是比較有系統的文學批評,各有各的尺度。這些尺度有的依據著「儒雅」那個標準,結果就是復古的文學,有的依據著「風流」那個標準,結果就是標新的文學。但是所謂復古,其實也還是求變化求新異;韓愈提倡古文,卻主張務去陳言,戛戛獨造,是最顯著的例子。古文運動從獨造新語上最見出成績來。胡適之先生說文學革命都從文字或文體的解放開始,是有道理的,因為這裡最容易見出改變了的尺度。現代語體文學是標新的,不是復古的,卻也可以說是從文字或文體的解放開始;就從這語體上,分明的看出我們的新尺度。

  這種語體文學的尺度,如一般人所公認,大部分是受了外國的影響,就是依據著種種外國的標準。但是我們的文學史中原也有這樣一股支流,和那正宗的或主流的文學由分而合的相配而行。明代的公安派和竟陵派自然是這支流的一段,但這支流的淵源很古久,截取這一段來說是不正確的。漢以前我們的言和文比較接近,即使不能說是一致。從孔子「有教無類」起,教育漸漸開放給平民,受教育的漸漸多起來。這種受了教育的人也稱為「士」,可是跟從前貴族的士不同,這些只是些「讀書人」。士的增多影響了語言和文體,話要說得明白,說得詳細,當時的著述是說話的紀錄,自然也是這樣。這裡面該有平民語調的參入,雖然我們不能確切的指出。漢代辭賦發達,主要的作為宮廷文學;後來變為遠於說話的駢儷的體制,士大夫就通用這種體制。可是另一方面,遊歷了通都大邑名山大川的司馬遷,卻還用那近乎說話的文體作《史記》,古裡古怪的揚雄跟《問孔》、《刺孟》的王充,也還用這種文體作《法言》和《論衡》;而樂府詩來自民間,不用問更近於說話。可見這種文體是廢不掉的。就是駢儷文盛行的時代,也還有《世說新語》,記錄那時代的說話。到了唐代的韓愈,提倡「氣盛言宜」的古文,「氣盛言宜」就是說話的調子,至少是近於說話的調子,還有語錄和筆記,起于唐而盛于宋,還有來自民間的詞,這些也都用著說話或近於說話的調子。東漢以來逐漸建立起來的門閥,到了唐代中葉垮了台,「尋常百姓」的士又增多起來,加上宋代印刷和教育的發達,所以那種詳明如話的文體就大大的發達了。到了元明兩代,又有了戲曲和小說,更是以說話體就是語體為主。公安派竟陵派接受了這股支派,努力想將它變成主流,但是這一個嘗試失敗了。直到現代,一個新的嘗試才完成了語體文學,新文學,也就是現代文學。

  從以上一段語體文學發展的簡史裡可以看出種種伸縮的尺度。這些尺度大體上固然不出乎「儒雅」和「風流」那兩個標準,可是像語錄和筆記,有些恐怕只夠「儒」而不夠「雅」,有些恐怕既不夠「儒」也不夠「雅」,不夠「雅」因為用俗語或近乎俗語,不夠「儒」因為只是一些細事,無關德教,也與風流不相干。漢樂府跟《世說新語》也用俗語,雖然現在已將那些俗語看作了古典。戲曲和小說有的別忠奸,寓勸懲,敘風流,固然夠得上標準,有的卻不夠儒雅,不算風流。在過去的文學傳統裡,這兩種本沒有地位,所謂不在話下。不過我們現在得給這些不夠格的分別來個交代。我們說戲曲和小說可以見人情物理,這可以叫做「觀風」的尺度,《禮記》裡說詩可以「觀民風」;可以觀風,也就拐了彎兒達到了「儒雅」那個標準。戲曲和小說不但可以觀民風,還可以觀士風,而觀風就是寫實,就是反映社會,反映時代。這是社會的描寫,時代的紀錄。在我們看來,用不著再繞到「儒雅」那個標準之下,就足夠存在的理由了。那些無關政教也不算風流的筆記,也可以這麼看。這個「人情物理」或「觀風」的尺度原是依據了「儒雅」那個標準定出來的,可是唐代中葉以後,這個尺度似乎已經暗地裡獨立運用,這已經不是上德化下的尺度而是下情上達的尺度了。人民參加著定了這個尺度,而俗語的參入文學,正與這個尺度配合著。

  說是人民參加著訂定文學的尺度,如上文所提到的,該起于春秋末年貴族漸漸沒落平民漸漸興起的時候。這些受了教育的平民加入了統治集團,多少還帶著他們的情感和語言。這種新的士流日漸增加,自然就影響了文化的面目乃至精神。漢樂府的搜集與流行,就在這樣氛圍之中。韓詩解《伐木》一篇說到「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正是「人情物理」,正是「觀風」;這說明了三百篇詩的一些詩,也說明了樂府裡的一些詩。「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自然周代的貴族也會如此的,可是這兩句話帶著濃重的平民的色彩;配合著語言的通俗,尤其可以見出。這就是前面說的「參加」,這參加倒是不自覺的。但那「人情物理」或「觀風」的尺度的訂定卻是自覺的。漢以來的社會是士民對立,同時也是士民流通。《世說新語》裡紀錄一些俗語,取其自然。在「風流」的標準下,一般的固然以「含英咀華」的語言為主,但是到了這時代稍加改變,取了「自然」這個尺度,也不足為怪的。

  唐代中葉以後,士民間的流通更自由了,士人是更多了。於是乎「人情物理」的著作也更多。元代蒙古人壓迫漢人,士大夫的地位降低下去。真正領導文壇的是一些吏人以及「書會先生」。他們依據了「人情物理」的尺度作了許多戲曲。明代士大夫的地位高了些,但是還在暴君壓制之下。他們這時卻恢復了文壇的領導權,他們可也在作戲曲,並且在提倡小說,作小說了。公安派竟陵派就是受了這種風氣的影響而形成的。清代士大夫的地位又高了些,但是又在外族統治之下,還不能恢復元代以前的地位。他們也在作戲曲和小說,可是戲曲和小說始終還是小道,不能跟詩文並列為正宗。「人情物理」還是一種尺度,不能成為標準。但是平民對文學的影響確乎漸漸在擴大。原來士民的對立並不是嚴格的。尤其在文學上,平民所表現的生活還是以他們所「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的士大夫生活為標準。他們受自己的生活折磨夠了,只羡慕著士大夫的生活,可又只能耐著苦羡慕著,不知道怎樣用行動去爭取,至多是表現在他們的文學就是民間文學裡;低級趣味是免不了的,但那時他們的理想是爬上高處去。這樣,士大夫的文學接受他們的影響,也算是個順勢。雖然「人情物理」和「通俗」到清代還沒有成為標準,可是「自然」這尺度從晉代以來已漸漸成為一種標準。這究竟顯出了人民的力量。

  大清帝國改了中華民國,新文化運動新文學運動配合著「五四」運動畫出了一個新時代。大家擁戴的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就是民主與科學。但是實際上做到的是打倒禮教也就是反封建的工作。反封建解放了個人,也發現了民眾,於是乎有了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前者是實踐,後者還是理論。這裡得指出在那個階段上,我們是接受了種種外國標準,而向現代化進行著。這時的社會已經不是士民的對立,而是封建的軍閥官僚和人民的對立。從清末開設學校,受教育的人大量增多。士或讀書人漸漸變了質;到這時一部分成為軍閥和官僚的幫閒,大部分卻成了游離的知識階級。知識階級從軍閥和官僚獨立,卻還不能跟民眾聯合起來,所以是游離著。這裡面大部分是青年學生。這時候的文學是語體文學,開始似乎是應用著「人情物理」「通俗」那兩個尺度以及「自然」那個標準。然而「人情物理」變了質成為「打倒禮教」就是「反封建」也就是「個人主義」這個標準,「通俗」和「自然」也讓步給那「歐化」的新尺度;這「歐化」的尺度後來並且也成了標準。用歐化的語言表現個人主義,順帶著人道主義,是這時期知識階級向著現代化的路。

  「五卅」運動接著國民革命,發展了反帝國主義運動;於是「反帝國主義」也成了文學的一種尺度。抗戰起來了,「抗戰」立即成了一切的標準,文學自然也在其中。勝利卻帶來了一個動亂時代,民主運動發展,「民主」成了廣大應用的尺度,文學也在其中。這時候知識階級漸漸走近了民眾,「人道主義」那個尺度變質成為「社會主義」的尺度,「自然」又調劑著「歐化」,這樣與「民主」配合起來。但是實際上做到的還只是暴露醜惡和鬥爭醜惡。這是向著新社會發腳的路。受教育的越來越多,這條路上的人也將越來越多,文學終於要配合上那新的「民主」的尺度向前邁進的。大概文學的標準和尺度的變換,都與生活配合著,採用外國的標準也如此。表面上好像只是求新,其實求新是為了生活的高度深度或廣度。社會上存在著特權階級的時候,他們只見到高度和深度;特權階級垮臺以後,才能見到廣度。從前有所謂雅俗之分,現在也還有低級趣味,就是從高度深度來比較的。可是現在漸漸強調廣度,去配合著高度深度,普及同時也提高,這才是新的「民主」的尺度。要使這新尺度成為文學的新標準,還有待於我們自覺的努力。

  1947年4月23—25日作。

  (原載1947年10月1日《中國作家》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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