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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章士釗的「老虎」在東京出現的那年春,三月,我投考大塚的高等師範學校,但結果仍是失敗了。只拿一二本普通科表解來暗記,而不徹底地進學校補習科學,欲考上日本的官立學校,那比中彩票還要艱難。我也是因為有早稻田、明治等私立學校可進,對於科學的準備,便麻胡(馬虎)了。這是在我的求學史上最大的失敗,也是最大的羞恥!

  春假又過了。我以同文書院畢業的資格,欲進早稻田的預科。因為我決意進五年的大學部(二年為預科),不再想進三年的專門部了。這是由於友人的責難,說我年紀輕輕,便貪圖簡便,太墮落了。但是經理處回信來說,早稻田的招生期已經截止了。我只好到「明治」去報名。「明治」對中國學生更麻胡(馬虎),五元的鈔票交了去,便換得了一張聽講證,只填了一張姓名籍貫表,便算手續完了。這時候,我住在代代木,距「明治大學」太遠了。不得已,再搬出神田來住。

  明治大學的預科生有千人以上吧。在一間大禮堂裡上課。坐在後面聽不見教授在說些什麼,只看見他在黑板上寫一二個英國字,而雙唇則不住地在伸縮張動。我想,像這樣,那裡像是上課,只是看「無言劇」吧了。有教本的如英文等科目還可以自修。要筆記的科目,那真要我的老命了。上了一星期的課,又灰心了。

  「丟了五塊算了。還是再進預備學校補習,準備考官立學校吧。在私立大學上課,是摸不出一點頭緒來的。」

  我正在發誓,痛改前非,往後要努力考官立學校。但已經遲了!革除官費的惡耗已經傳到東京來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像要下雨,天色陰曇。住在經理處的友人鐘君,穿著日本服,走來了。一看見我們,便低聲地說:

  「公事到了喲!」

  「什麼公事?」

  蔡君,他因第二次革命失敗,又回來東京了,反問鐘君。

  「你們的官費都停止了。只發七十元的川資返國。」

  最後,鐘君還說,龍濟光政府,因為是發現了那些有功民國的學生一面領官費,又一面回香港去搗他們的亂,所以決意革除前年所派的留學生的官費了。有些人是歸咎經理員,謂他不該不為學生力爭。蔡君表示滿不在乎。他說,他可以自費,或回國去升進陸軍中學。然而,我當取什麼態度呢?

  這個消息不單對我目前的生活加以極大的打擊。對於今後求學的前途,也給了一個致命傷,我當時的情狀,只能以欲哭無淚來形容了。

  「暑期有幾家官費學校可考,你等到考了那些官費學校再定行止吧。」

  有朋友這樣來勸我。我雖然想。但距考期只有兩個多月,而我尚沒有半點準備,普通科學基礎一點也沒有。縱會去投考,還不是失敗麼?我只頻頻地歎氣。

  一般絕望了的人,只好在絕望中再求出路。我也只好如此了。我決意一面寫信報告父親,一面以所發的七十元來維持二三個月的生活,努力補習普通科學。我決意濟河焚舟了。

  這時候,我在神田住貸間,用費較大。我再不能繼續那樣的生活了。我另外找了一家小貸間,住三疊室,點五燭電燈了。每月連伙食只需十二元,加上學費零用等項,每月不超二十元了。同時想及一年餘來的浪費,又後悔,又心痛。

  我在上午補習理化,下午補習數學,夜間補習日本文。上了一個月課,我覺得日本文進步,最好練習筆記(日文叫「書取」)。我知道考官立學校以日文為最重要。於是把上午的理化放棄了,而加習「書取」。過了第二個月,自己知道日本文的進步頗速。

  上午由十點上課至十二點,下午由一點上課到五點,夜間又由八點上課至十點,其餘的時間便伏在三疊室中自修。每夜沒有在十二點以前睡過。

  恰恰是考高等工業的前星期,我右腦後的頸項上,生了一個大疽。朋友來看我的都說是用功過度,虛火上攻的結果。可憐我在那時候一點衛生及醫學知識也沒有,連拌瘡膏還是房主人——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告訴我的。她看見我那樣刻苦求學,似乎表示十分的同情。

  考高等工業算保持住了最後一天的受考權。(因高工的入學考試,是每天削除人數的。)但因圖畫和日本文考壞了,又歸失敗了。

  考後的三天,接到高工寄來的一封信。女主人很高興地送信上來給我。她一看見我,便為我道喜。她說:

  「你這樣用功的人,一定考得上的!」

  她表示為我十分的歡慰,當時她盡笑著看我,我也不轉瞬地望她。我們當時都感著一種神秘吧。但我一因她並不是怎樣漂亮,而態度也不很高雅,二因她是有夫之婦,三因我在那時全無勇氣。所以對她無一點積極的表示。不然,恐怕墮落下去了呢。過後,我才知道她是在戀愛著我呢。倒黴!倒黴!

  「否,一定落第了。若是及了第,學校是用明片通知的。」

  「不會吧。」

  她還笑著盡立在我的桌旁不走,似乎不相信我的話,只當我是不好意思。

  「真的。」

  我一面說,一面開信封,信的內容大意是我這次考試成績甚佳,惜投考人數太多,按成績順序錄取,超出了規定名額,不便錄取了。並勸我不要灰心,當更奮發,以待第二次的機會。

  「張樣。像你這樣勤勉的人,真是對不住你啊。」

  她的臉上笑痕也立即消失了,只頻頻地為我歎息。

  考高等工業失敗後,我再無心上課補習了。我知道,我的失敗不是因為預備科學不夠,而是精神太緊張,一進場,胸部便會起悸動的結果。於是我再由神田搬回代代木和一位堂兄同住了。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等候投考第一高等,作背城的借一。如再失敗,唯有回廣益學校去當小學教員了。這是父親的意思。父親恐怕我因官費之取消及考學校之失敗而悲觀,由悲觀而自殺,故常來信安慰我,也勸導我說:「功名是身外之物,還是身子要緊。」在平時,我或忽視了這句話。但在目前,前無出路後無倚靠的困難當中,我因神經衰弱,終於流淚了。父親說,第一高等考試又失敗時,立即回來,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回高警補習,要了一張畢業文憑出來後再說。二是回廣益學校教書,他已商得了汲牧師的同意。這真是「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我很想要求父親為我勉籌半年的用費,每月寄我二十元,我明春一定考進高等師範給他看。但我一想到父親的勞苦和家計的狀況,我又不忍啟口了。

  但是到了七月中旬,我考上了第一高等了。

  寫到這裡,已經滿了預定的字數,而我也變成了一個尚未孵化的日本帝國大學生,我的自敘傳就此作一結束吧。往後的「我的生涯」之一部,當在「彗星的行蹤」裡面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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