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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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六點多鐘,她流產了。她聽見接生婦說流產的原因是妊娠中胎兒受了病毒,近因是腹部的受傷。接生婦又說胎兒還不滿八個月呢。她聽見她的唯一的希望的嬰兒流產了,痛哭起來。在痛哭中有時呼廣勳,有時又呼阿根。看護婦莫名其妙的只跟著她垂淚。在醫院中人的眼中的她是完全發狂了。 流產後的她,精神很弱,體溫高至四十一度。松卿來時,醫生禁止他進去,怕她見了他興奮起來,病更加重,由那晚上至第二天十點多鐘,她完全在昏睡狀態中。 十點鐘她醒來了,又哭起來要求看護婦把她的殤兒給她看。過了一會又哭著呼阿根。哭了二十多分鐘,她稍得清醒了。檢她的體溫也低降了些。三十八度半了。醫生很喜歡,覺得她的生命有挽回的希望了。 下午三點鐘,醫生再來檢體溫時,聽見病室外有人敲門。看護婦忙走出去看,但一刻就回來低聲的向醫生說了些話。 「不要緊請他進來。病人像在想見他,或者見了他後病容易治些。」 看護婦再出去,不一刻引了一位青年進來。 「啊!阿根!」她想坐起來,幸得看護婦把她按住了,她只叫了他一聲,眼淚又像泉水般的湧出來。 阿根差不多認不出她了,他有點不相信床上的病人就是美瑛,頭髮散亂著披在肩上,一雙緋紅的眼睛,臉色像黃紙般的,雙頰瘦得像穿了兩個窟窿,阿根看見她的怪醜的和不潔的樣子,不相信她還是個生存著的人。 她望著阿根流了一會淚,醫生和看護婦怕他倆有什麼私話要說的,退到外面去。醫生和看護婦出去後,她慢慢的把一切經過告訴了阿根,她說了後又哭起來。 「阿根,是他殺了我的!你要替我報仇!」 「是的。瑛姊!我在A市總希望你輕了身後,把病調治好了,和他離開!我倆就一路回村裡去享清貧的幸福。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沒有你時我就失了我的存在了。」 「你還要保重你的身體!」 「我是不中用了的!」她歎了口氣。 阿根在病室坐了一會,聽醫生的忠告暫時出去,聽她一個人靜靜的休息。他臨走時對她說到外面吃飯去,一刻就回來伴她。 她等至四點,五點,六點,七點還不見阿根回來。她又開始痛哭了,要求看護婦去請阿根回去。 「我曉得他到哪裡去了呢。一刻就會回來吧。」看護婦這樣的哄她。 到了八點多鐘阿根倉倉皇皇的回到她的病室裡來時,她又在昏睡中了。等到她醒來看見阿根坐在她面前,她就向他慘笑。 「閻王那邊派了人來拉我去呢,你不要再走出去了,要保護我!」她要他坐到床沿上來。他坐上去,她就緊拉著他的手。在這世上,他是她的唯一的親人了。 醫生和看護婦檢得病人的體溫又增至四十度了。他們像預先知道她受病太深,沒有什麼希望,不很來看她了。 到了九點多鐘,看護婦很驚惶的走到病室裡來問他是不是叫做呂阿根。 「是的,我是呂阿根,有巡捕來找我,是不是?」 「是的,有個西洋偵探帶兩個印度巡捕來找你,要你出去問話。」 阿根站起來想出去。但她抵死的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她又哭起來了。 「阿根,他們來捉你的,捉你去坐牢的,你去不得!」 阿根翻向看護婦: 「你去對偵探說,有話請進來說。我現在看護著臨死的病人。等病人死了時,我自己會投案的。」 看護婦不明不白的只好出去照他所說的回復偵探。 不一會,一個西洋人帶了一個翻譯跟著看護婦走進來。 「你們快出去,不准你們到這裡來!誰敢捕他去的,我和那個人拚命!」 偵探看見病人的態度,腳步放輕了些,偵探叫他的翻譯問他: 「你是不是呂阿根?」 「是的!」 「鳳凰台第三號洋房的楊松卿是不是被你用手槍殺死的?」 「是的!」 她聽到這裡忙坐起來,緋紅的雙眼怒視著那個西洋偵探——專嗅中國人的血的獵犬。 「不是他殺的,是我殺的!我是兇手!你們捉我去就是了!不幹他的事!」 她說了後狂哭。阿根把她抱著,叫她睡回去。 「那麼,請你跟我們到警察署裡去。」偵探再叫他的翻譯對阿根說。 「你看不見臨死的人麼,等她死了後我自己會到案的!」阿根流著淚厲聲的說。 翻譯把阿根說的話告訴了偵探,偵探就出去了,叫帶來的兩個印度巡捕守在房門首。 「阿根,我們一起到牢裡去吧。」她流著淚聲音輕微的說。 「你不要替我擔心,你靜一會吧。」他也流著淚說。 「阿根,我對不住你了!」 「你莫再說這些話了,說了叫人傷心。」 「但是你還沒有……我所希望的,你還沒有給我呢!這個證據——你愛我的證據。該給我看了。」 阿根忙湊近前去和她親吻。 她枕在他的腕上微睡了一會,響十點鐘了。 看護婦忽然又走進來說有客來看病人。 「是誰?」她聲音微弱的問。 「這裡有名片。」看護婦把名片交給阿根。 「阿根,是哪一個?」 「黃廣勳。」阿根照著名片上的字念。 「嘲,廣勳來了,請他進來,阿根,他也是我的仇人,你認得他麼?我還要……」她說到這裡氣喘喘地說不下去了。 就休息了一會,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進來了。 「啊!廣勳!你來遲了,你的嬰兒不及見你死了呢。」她的眼淚再流個不住。 廣勳看見她靠在一個少年的胸上,有點驚異,看見她的淒慘的病狀,又感著一種悲傷,也流下淚來了。 「阿根,我有件事在未死之前要向你懺悔的。他是我的妹婿。但是我的殤兒是他的兒子!」阿根聽見她的話只凝望著廣勳。 「廣勳,我恕你了,我恕你了。不過你要把我的殤兒和我的遺骨帶回鄉裡去!」廣勳只伏在床沿上流淚。 「阿根,別了。我臨死之前,你該表示你對我的愛吧!」 阿根再湊前去和她親吻。他的精神也昏亂了,頭腦像鉛一般的沉重,他聽不見什麼。聽得見的只是外面電車輪的轟轟的音響和海面輪船的汽笛的悲鳴。 他把她的冰冷的身體放下來時,兩個纏紅頭的印度巡捕把他帶出去了。 他走出病院來時什麼都不看見。他的眼前只有「死」和「犧牲」幾個血書的紅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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