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她聽見松卿來看她,才停息了的胸頭的跳動重新跳動起來,她忙伸出兩手的小指頭略把兩鬢上散亂的細發整理整理,勉強坐起來望對面磁盆臺上的掛鏡,照了一照,隨又把嘴唇掀起,露出兩列牙齒來。她看見牙齒倒沒有什麼不清潔,不過自己總覺得齒面滑滑的敷著一重點膜,心裡不舒服。

  她對了一會鏡,她覺得自己今天特別的醜陋,臉色這樣的蒼黃,雙頰也瘦得生了一個淺淺的窩兒,並且睡了大半天,起來還沒有梳洗;她實在有點不願意見松卿。但又想,遲早會碰著他的,現在他來了,就會會他吧。

  「請他進來。」她坐起來後對僕歐說。

  松卿穿著蛋黃色的直領洋服走進來。那種南洋華僑風的裝束在她是很刺目的。她不禁把他和廣勳比較,覺得雅鄙的界線很明瞭的。沒有和廣勳交際以前,松卿在她眼中是個美男子。現在腦中深深的有了廣勳的印象的她覺得松卿的嘴唇今天特別的厚,惹起了她的反感。

  「啊!美瑛姊!想不到我會在這裡碰見你!」松卿的腳還沒有提起,頭先伸進來了。他剛說定,才看見阿和坐在這邊的梳化椅上。他忙斂了笑容,恢復了他的正經面孔,剛才笑得沒了縫的閉著的眼睛也仍舊睜開,很厚的紫黑色的嘴唇仍舊把上列兩個長長的微向外露的門齒緊緊地包著,她看見松卿那種驚惶失措的樣子更覺得難看。

  「請教?」松卿正襟危立的問阿和。

  「是我家裡人,同到蘭貢去的。」美瑛搶先答了。

  阿和認識在吃煙室裡偷望他們的就是這位先生了。

  「你們到蘭貢去麼?」松卿問他,但隨即又想起來了般的說,「是的,是的,淩士雄兄早出去了。你到那邊去一時不回家了吧?」

  「你呢?你到那個埠頭去?」美瑛反問他。

  「我麼?我什麼地方都要去,H市,新加坡,檳榔嶼,大霹靂,蘭貢,孟加拉,英屬的南洋各地都到過來。」

  「問你這回到什麼地方去?」

  「先到新加坡。下個月可以到蘭貢來。」

  「你做什麼生意?」

  「沒有一定的生意。這埠有便宜的貨物時就採辦來到別埠賣。」

  松卿到後來看見阿和蠢頭蠢腦的樣子,也就寬了心,不十分理會他了,他只恣意的偷看美瑛。他覺得美瑛不如從前未嫁時那樣娟麗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美瑛是他的第一次的戀人,印象很深,現在面貌雖然變了,不及從前的好看,但在松卿的眼中還是很可愛的處女。

  生性固執的阿和盡坐在梳化椅上守著他倆不肯走,但松卿也和他有同樣的心理,想挨他先走,但到後來松卿終熬不過他。外面的風浪又激烈起來了,船身簸蕩得厲害。

  「松卿,我有點頭暈。明天再見吧,」她又向著阿和說,"你也好走了,我要睡了。」

  松卿走了後,阿和恨恨地出去,口裡不知咕嚕些什麼,她也無心聽他。後只聽見船鐘響了七響。她想,十一點半鐘了,不早了。

  § 二十八

  輪船在險惡的浪濤中顛倒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美瑛醒來時,風浪平穩下去了。像航行至南中國海的中部來了,距赤道沒有好遠了,睡在船室裡很鬱熱的,再躺不著了,她坐了起來。

  她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對鏡,看見自己的顏色像死人般的呈灰黑色時,她就傷感起來。她後來悔不該別了家鄉,遙遙的走到這四望無涯的海面上來。

  ——但是,留在故鄉,又有誰能愛護自己!恐怕要度比現在的漂泊生活還要痛苦的孤獨生活吧。自己的身心就像無所依系的蜘蛛只能無目的地在空際飛揚,漂泊到哪一塊地方就在哪一塊地方落著,一切只有委之運命了。女人的心像堅果(nut)之實,時時要堅殼掩護著才能發育長成。沒有那個堅殼就會失其生存的價值。女人到了十六七歲正同結果的時期,需要能專心愛護她的男性。沒有這個可依擊的男性的專愛,雖有金錢,名譽,權位,結果還是空虛。過了二十五歲以後還沒有得到專愛自己的男性時就會發生一種傷感和煩悶,這時候是頂危險的時期,由性的苦悶而自暴自棄,終至墮落。墮落了後想求真摯的愛護自己的男性越發難了。自己就是個例子了。女性想求男性的真摯的純潔的愛,男性又何嘗不想求女性的真摯的純潔的愛呢?

  她梳洗完了,略施脂粉後再走到鏡前一看,臉兒雖清滅了好些,但化妝之後自己覺得也有幾分動人。

  她走出船樓上來了。海面的空氣很新鮮。她深深的呼吸了一會,精神清爽起來,她覺著有點饑了。太陽高出水平面上來了,在強烈地輻射她的光線。蒼空高高的沒有幾片浮雲。一望無涯的海面只起些和暖的波動。輪船像停止了航駛般的那樣平穩。她早把昨夜的痛苦和憂鬱忘記了,心情愉快起來。她只眺望著渺無涯際的黑色的波面,有一二隻海鷗振起它們的羽翼低低的在輪船附近飛翔。

  過了一刻何老伯和阿和也走出二等艙樓上來了。何老伯在那邊向她招手。隨後看見松卿也拖著拖鞋,穿著寢衣,吸著煙出來了。他望見她點了點頭,她很不好意思的回了一個禮,她想過去的,看見松卿不敢過去了。

  到了下午三點多鐘,阿和走到頭等船室裡來看美瑛時,又發見松卿坐在她的寢台前,她卻半坐半躺的靠著艙壁和他談笑。松卿看見阿和表示出種輕蔑的顏色,向美瑛告辭,回二等船室裡去了。

  那晚上真是她一生都忘記不了的美麗的一夜,天上沒有一片雲,八分滿的月亮高高的掛在東方的天角上。船客都不情願留在鬱熱的船室中,各人都在艙樓上或坐或立的玩月。月在海波中反射出無數的銀色的光線。船客中有坐著喝茶的,有走著談話的。一個金髮美人只手搭在她的丈夫的肩上倚著船欄望海中的碎成幾塊的月影,美瑛看見那對西洋夫婦的親昵的情狀,心裡又羨又妒。她忙逃到二等艙樓上來。

  經美瑛的介紹,松卿也和何老伯認識了。他們因為船室裡酷熱,在艙面坐到十二點鐘才各回艙裡去。

  美瑛回到艙房裡,一時不想睡,她把電風扇開了,迎著電風,坐在近窗的倚子上。八分滿的月亮已經偏西了,她的船室是在右側的一列,月亮恰好由窗口射到她的臉上來。她癡望著月亮又觸起了一番心事。

  ——剛才在二等艙樓上,他有意的走近我的旁邊來。夜漸深了,月漸高了,我們浴不著月光時,他就輕輕的捏了我的手,我沒有理他,他就一連伸了幾次手過來。我怕他們看見,回捏了他一下。萬一他當我是種什麼表示時,……她頭腦興奮著不能睡,也有幾分意思希望他來。但登時又覺得這種心思太墮落了。

  她坐了一會,覺得有點過涼了,她忙把電風扇息了,也把電燈息了。她再走近窗前,想望望月夜的海色,一個黑影在外面窗前閃過去,把她嚇了一跳,嚇得她戰慄起來。她想是船員或僕歐吧,她翻轉身想向寢臺上躺下去時,聽見有人在外面敲窗口,她忙開亮電燈。

  「是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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