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這時候的美瑛的蒼白的臉在阿和眼中是異常妖豔的。

  「老媽子向你瞎造了些什麼話?你莫信她!」美瑛勉強地抑著氣憤低聲地向他說。

  「老媽子的話聽不得,本人寫來的信總靠得住吧。」他再流出口涎來笑著說。

  美瑛的眼前起了一陣暈眩,像快要跌倒下去般的。她的臉埋在她的雙掌裡。但只一瞬間,她忙走向書案前去打開抽屜來。她檢查了一會,她發見了她失了幾封信,她的臉色更蒼黃的,雙腳不住地打抖。

  「你這個賊!偷了些什麼東西去了!快拿回來!」她聲音辣辣地說,把阿和嚇了一跳。他看見她快要流淚般的表現出一種悲哀的表情來,和剛才的氣憤的表情完全不同了。

  「我偷了你的什麼東西?你時常怕我偷你的東西,箱子櫥子都鎖住了。我偷你的什麼東西?」阿和還在奸笑,他想,他站在勝利的地點上了。

  「快拿來還我!我抽斗裡的幾封信你拿到哪裡去了呢?」她的說話中已經含有不能再抵抗的微弱之音了。

  「我不知道!」他還在作殘酷的狡笑。

  「你到底要多少錢,你說出來,我可以把你。你快把那幾封信還我。」美瑛感著自己的呼吸異常的急促,她的四肢也無氣力了,她又倒在椅子上去了,她有點喘氣不過來。她只雙目直視著阿和。凶頑的阿和到這時候也不敢正視她了。他覺得她的悽愴的臉色很可怕。

  「誰要你的錢?」阿和低著首不望她,顫聲的說。

  「你又不要錢,你拿那幾封信去幹什麼?」她也顫聲的說。

  「我有我的想法。」他再仰起頭來看她,他看見她的臉兒很淒豔,有些可怕也有些可愛。

  「有什麼想法?快說來!」她像要哭了。

  「我找黃……」他說著站起來想向外跑,他的像蛇一樣的怪性質實在使她害怕。她忙跑過來捉住他的臂膀。

  「你要我怎麼樣?」

  「瑛姑自己做過了的事不會忘記吧。問你自己,」阿和走近床邊背過臉去。她望著他的後影——怪醜的後影,發生出一種好奇心來。

  她紅著臉凝視著他不說話。他又聲音很低的說了些話,她差不多聽不清楚。

  「那些信件在你身上麼?」她過來想伸手探進他袋裡去。

  「不行的!就這樣的想拿回去是不行的!」他也伸手抵抗她。她駭了一驚,忙躲過一邊。

  「我看你要遭雷打!」她似笑非笑的顫聲說。他沉默著向她作奸笑。她感著自己周身在發一種惡寒。

  「你決不把它給哪一個看麼?你要發誓!」

  「我把它燒掉就是。」她覺得他像蠍蟲般的在她身後蠕動,又像癩蝦蟆般的在蠢動。她同時聞著一種臭氣。

  § 二十四

  一連下了一星期的霪雨,美瑛在家裡悶悶的不能出門。她覺得自己身體近來更不好了,最明顯的症候就是腰酸頭痛。有時候又發船暈般的嘔吐起來,一天睡在床上不能吃飯。她在病中阿和來看了她幾次,她很厭煩的趕他回去。

  她恨廣勳太冷淡了。一別兩星期還不來看她。她雖然恨他,但又很想見他,她念及他就垂淚。她像患歇斯底里症患得重,有時竟想自裁。她覺著她的不幸了,最初想求個理想的丈夫,真心愛護自己的丈夫,把婚期耽誤了。到了後來為避社會的訕笑計,草草的嫁給僅存一副殘骸的士雄。在士雄家裡,不單度的非戀愛的生活,並且生理上也難得滿足的安慰。她幾年間蓄著的戀愛之力找不到可以作用的對象,一遇著廣勳便一泄不能收拾。到現在她知道廣勳不是她的理想的戀愛的對象了,但生理上卻受著他的支配。她苦悶之餘,差不多要發狂了。近又為保全廣勳的名譽和避免社會與宗族的制裁,她不能不忍受阿和的揶揄。社會的毀譽她本可置之不理。只有宗族的制裁。她想起那種殘酷的制裁,她就不寒而慄。村裡鄰屋的一個女人,生了兩個孩子了。她的丈夫赴南洋做生意,一去三年並不回來見她,她就和村裡的一個少年發生了戀愛的關係,到後來給她丈夫的族人發見了,就按村中的習慣把她捆縛在一個石柱上。凡是族人在她面前走過去的都可以提起藤鞭子來抽她。平日恨她的人竟有用錐子去刺她的。妻有外遇,丈夫的族人是有這種特權的——得任意鞭撻那個女人的特權。美瑛曾目擊過這樣的情形,她看見鄰屋的那個女人給殘毒的幾個老婦人——平日對她有仇恨的老婦人——用錐刺得周身鮮血淋漓。她想,如果照村中的習慣法,她已經犯了要受此種極刑的罪了。到秘密發洩出來的那天,第一個向她加侮辱的就是自己的婆婆和她的孫兒阿和吧。想到這種殘酷的極刑,她終竟屈服于阿和的威嚇之下了。

  她想到自己的身體受男性的蹂躪複蹂躪,早失了生存的意義了。自己原想求安慰享樂的。所得的結果只有煩惱和悲哀。就繼續生存下去,在人生上邊沒有什麼價值的了。她想,欲從煩惱和悲哀中把自己救出來,只有自裁之一法。自裁是解決一切煩惱的最善的方法!愛惜為己為人全無意義的生命是種罪惡!

  她的頭痛,腰痛及暈眩等病徵一天一天的明顯起來了。有時下腹部也刺刺地作痛,她到教會醫院去,叫一個女醫生診察了。醫生說,她像有了孕,不過還不能十分確定。因為下腹部的作痛有點像子宮患了什麼毛病。但神經衰弱症是很明白的。醫生給了她兩瓶藥水,叫她下星期再來給她診察。

  她本來就有點懷疑自己是有了身孕,經醫生的解說,雖說不能十分確定,她愈相信自己是有了小孩子。去年和廣勳第三次相會時,她就直覺著自己已經受了孕,她想到這裡,她不能不痛哭自己的運命的離奇了。

  她盡在望著廣勳來,想見了廣勳後把一切告訴他,和他商議一個善後的方法。

  她和廣勳初次相會時,也曾預想到有這一天,她說笑般的徵求過他的意思。廣勳最初主張墮胎,但她反對。商議的結果只有把嬰兒暫歸士雄負責,她雖然不十分情願,但舍此別無更好的辦法。

  到今日他們的預想終成了事實了。她想把這個嬰兒歸士雄負責也未嘗混不過去,但太便宜了廣勳,並且她總希望有可改革自己的運命的方法。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來。她的結論還是要求廣勳和她一路潛逃,逃到舊社會的勢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明知廣勳無答應她的可能,但她還循環著希望。

  美瑛再等了幾天還不見廣勳來看她。不單人不來,連信都不給她了。她再挨不住了,打算自己到妹妹家裡去看他了。她想立即去,但看見時候不早了,她準備明天一早去看他,向他作最後的談判。

  吃晚飯的時候,老媽子送了一封信進來。她望見那封信的信封是廣勳所常用的,她的胸口不住地悸動起來,她想一定是他約我到那一個旅館去相會的信了,她又感著一種抓著了癢的快感。

  她沒有把封面的字跡認清楚,就把封口撕了,裡面掉來兩張信箋來,但是不同式樣的。她先揀了一張展開來讀,信裡面幾句話是:

  「黃太太,你家裡的老爺沒有一天不到淩公館你的姊姊那邊去。他倆時常到西郊旅館裡去歇夜。通縣城人都知道了他倆的醜行為,只瞞著你一個人了。他倆也還不知道,人家都曉得了。他倆的大禍就要臨頭了。知者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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