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我所進高等巡警學校因為第一班的甲班學生畢業,才招我們這班學生,是謂己班。甲班之下,尚有乙、丙、丁、戊,是同年招的,比甲班遲一學期畢業。當甲班學生舉行畢業禮時,監督方表居然請了署理兩廣總督增祺來校發給文憑。巡警道王秉恩看見增祺要屈膝打一個千。監督方表更不消說了。我們學生只遠遠地站在花廳的屏風外偷看,覺得那位將軍的樣子並沒有什麼特別,不過比我們臃腫一點,穿著蟒袍,套著補褂,腳下是粉底皂靴,頭上是紅頂花翎,完全像是戲臺上的人物。我們學校裡有一位體操教員,也是滿州人,名叫玉珂,是將弁學堂的畢業生。那天在教員中只有他一個人出席,此外有三四名學監,是不能不像侍僕般地東奔西走的。玉珂到底是滿州人,公然敢走到將軍面前去,也打了一個千,自稱奴才。大概這是滿州人間的規矩。我們看見增祺坐在高頭的炕上。巡警道不敢和他對炕而坐,只坐在下面的一把靠椅上。監督方表更加遠遠地坐在廳口的一把椅子上,還是增祺叫了他坐,他才敢坐下去。巡警道和監督對增祺都是自稱卑職。我當下想,小說上所說的話,並沒有騙我喲。我們偷望著花廳裡,不免要低聲細語地評論起來。玉珂和幾位學監便變了臉色,來趕散我們。

  「怎麼你們這樣不懂規矩!制台發了脾氣時,要記你們的大過喲!」

  我們便哈哈地大笑了一陣跑開了。那個方表監督聽見學生們的笑聲,果然也跑了出來,凝視了我們一會。我真不明白他們做官的人,對上司何以要這樣地誠惶誠恐。

  無論是舉行開學禮或畢業式,第一先要拜萬歲牌。萬歲牌有兩個,一個是「今上萬歲萬萬歲」,一個是「攝政王萬歲」。由增祺領導巡警道、監督、學堂教職員、畢業生等向著萬歲牌行三跪九叩禮。

  當我們進堂時,是由劉永滇道台領導著行禮的。我是很莊重其事,在三合土的地面上,跟著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其次由司儀者領導著向巡警道和監督行三揖禮。但我看見拜萬歲牌的時候,有許多學生盡蹲在後面癡笑,不拜也不起來。我才覺悟著現代的青年對皇室早失掉了信仰,縱令你怎樣地去提倡復古,提倡忠、孝、勇、儉、勤,誰都知道你是虛偽的了。清末那樣腐敗的政治,若不能根本改造,欲只賴一個皇帝的象徵,是不能維持他的三百多年的江山了。

  張鳴岐登臺之後,對於鎮壓革命黨人的方法,變本加厲。他不單取消極的鎮壓方法,更進而取積極的撲滅政策。他和當時的陸路提督龍濟光、水師提督李准,天天在督練公所會議,如何地去屠殺青年,如何地去取締出版物。於是在學生界和出版界起了一個恐怖。今天說,在這一間學堂裡捉了幾名革命党,明天又說在那一間學堂裡發見(現)了幾種革命的印刷品。今天說查封了那一家書店,明天又說封閉了那一家報館。張鳴岐只是睡在總督署裡,抱著小老婆,下命令對於革命黨人,格殺無赦。他的部下便趁火打劫,任意誣陷,輕的敲一筆竹杠,重的實行綁票。每到晚上城內各街路上都看得見「稽查」的燈籠,一般的市民都稱這個「稽查」為「閻王差」。此風至今猶存。

  當時的督練公所性質和今日的警備司令部相同。到後來有錢的人都紛紛搬向香港去了。至少,也搬到沙面的租界裡面去了。因為督練公所的誣陷及公開綁票一天一天的厲害,張鳴岐匯往香港滙豐銀行裡的存款也是一天一天的增加。據說,他到任三個月間,就賺了近百萬元了。不過按今日的比例說,他還不算得是怎樣的貪污。大概是因為金貴銀賤,今日的生活程度又提高許多了吧。

  張鳴岐雖然天天在秘密地殺革命黨人,但是革命黨人是越殺越多的。革命黨人之被殺愈多,廣州城愈加變為一個恐怖的世界了。我和一個同學,相約準備剪辮的,看見那樣恐怖的情形,也不敢剪了。

  到了十二月初旬提學使衙門首出了一張佈告,定期叫我們到他的署衙裡去複試,複試的日期恰恰和高等巡警學校的年假試驗相衝突。我不知應那一方面的考試好了。若高等巡警學校不舉行學期試驗,我一定請假一天,到提學使衙署裡去複試。在張氏宗祠裡面的同住者中,只有一個姓徐的,比較老成持重,我便走到他房裡去,和他商量對於清華的小學班去複試好,還是不去好。

  「當然清華比巡警學堂好啊。你的年紀這末輕,由巡警學堂畢業出來,還只是二十多歲,能辦什麼事呢?假如你能夠以第一名畢業,還可以按章進巡警道署裡去當隨習科員。但這也是靠不住的。……」

  我不明白這位徐先生所說的「靠不住」是如何的意思,當隨習科員之不可靠,還是我能否以第一名畢業之不可靠。

  「……」

  我只靜聽著他講下去。

  「現在世界難了。第一班畢業的只三十多個人,還沒有完全找著職業。我們乙、丙、丁、戊四班,差不多有三百多人,更難安插了。等到你們畢業的時候,……」

  說到這裡,徐老先生又歎了一口氣。

  「……你們年輕人,該到外國去留學的。你一定要去複試!」

  我給這位徐先生一說,意思又有些活動了,但是使我失望的,就是父親那邊有兩個多月不見寄錢來給我了。這樣冷的天氣,我只穿著這一件線仔絨袍子上北京去麼?

  「……」

  我只在這樣地癡想。

  「天下怕要大亂了。將來的時勢更不得了。」

  給他一說,我又想著近來捉革命黨人的恐怖,並回憶到去年夏天那個姓李的老先生對我說的,不出五年,革命黨一定要起來的話了。但是我還覺得革命決不是這樣容易的事,或者竟流為空談。我年紀雖然這樣輕,但在當時,頭腦是這樣頑固的。

  我真是因陋就簡,竟放棄了清華的複試,決意專溫習高等巡警的講義了。第一天在巡警學堂考完了試出來時,還沒有響十點,我又跑到提學使衙門裡去看他們複試的情形,看見有十幾個小孩子還在提學使的儀門前候點名複試。我此刻真後悔當時沒有半點勇氣參加進去,而只是擔心第二天的巡警學堂的試驗。不然我今日也是由美國回來的博士了。

  前面所說我有一件線仔絨長袍是怎樣得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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