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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禾灘畔的月夜(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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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和K離婚後,只得回來和父母同住。雖然悲羞,但再沒有方法。父母雖然一樣的恕宥我,疼愛我,但家中早有了嫂嫂,家庭的空氣和從前不同了。最難堪的就是嫂嫂每見著我都是浮著微笑和我說話。這微笑裡面包含有許多意義——輕蔑、誹笑、厭惡及憐憫。 有了嫂嫂以後的哥哥也比從前冷淡了。我本來是寄居在父母的家中,但兄和嫂只當我是寄身他們的籬下。介居在我們中間的父母也想不出完全的調處的方法來。年老的父母只能替我急急的再覓婆家。我在這時候才感知女人是該早和適意的男性組織和暖家庭的必要了。不用看別人,只把嫂嫂和我相比較就好了。 在父母家裡約住了一年——像囚在牢獄裡般的住了一年。這一年間所過的都是憂鬱的日子。到後來像刑期滿了,第二次婚事再由父母提出來了。父母說男人是個×西藥房的撿藥員,每月有十五六元的收入。經濟的力雖趕不上K,但M(×西藥房檢藥員的姓)的父母住在鄉下,在生活程度不高的K城,有十五六元的收入盡夠我們兩人的生活費了。R君,你要原諒我,原諒我饑不擇食了。我再不能忍耐兄嫂的冷遇了。我早就想一個人逃出來自活,不過不開化的M城的社會實沒有容許女性自由的生活的胸度。 我再婚時——嫁M時,再熱烈地思念你了,深深地秘藏在心底的對你的愛焰再燃燒起來。我想在這世界裡只有你能和我組織和暖的家庭,失掉了你,便失掉了一切。我的一生,身經的不幸可以說是因失掉了你而生的。R君,你也是個罪人!我並沒有說錯。 到了這個時代,女學生時代所有的虛榮和野心早消失了。女學生時代的我的理想早完全的平凡化了。我想能夠平凡的過活已是我的幸福了。但造物還繼續著虐待我,連尋常的一個家庭的主婦都不許我當,也不許我度我平凡的生活。 我嫁M後,家計雖不見豐裕,但夫妻間總算是幸福的了,結縭一年之後,我們做了一個玉人兒般的小孩兒的父母了。M的月薪本來有限,因為生了一個玉般的兒子,狂醉了般的喜歡,彌月時很奢侈的做了兩天喜酒。虛榮的父母太不量力了。M因為生這個小孩兒負了不少的債。A兒(我們的嬰兒的名)抱出來,一切裝束決不像個月薪十五六元的勞動者的嬰兒。不單A兒,我也逼著M,給了我不少的錢制訂時髦的衣裳。我看M的經濟狀態忽然的從容起來,便問他,「你近來有了什麼意外的收入麼?這個月的支出超過你的月薪的三四倍了。」M說,「若單靠月薪,能養活你們麼?告訴你也不要緊,不過你不要向他人說出來。店裡的同事三四個人勾通了軍部裡的一個團長,共做了幾次的鴉片私販,我認了一股,也替他們奔走了不少的路,分了這幾百塊錢。」M說著從衣袋裡取了一束鈔票來。我忙接過來——我看見一束美麗的鈔票,愛得心花怒放的,翻開來看,都是五元的鈔票,約有五六十張。 「有了這樣多錢,你答應我的一件皮襖料該買給我了。我這二三十元的要求不會過分吧。」我媚笑著向M要錢。 R君,你看,我竟變成這樣的女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我竟變成這個樣子了。 M看見我要錢,不遲疑的給了我六張五元的鈔票,只說了一句,「還是一樣的一個女人,看見錢就要的!」在女學生時代的我,聽見這樣的一句話,一定不依的,一定說他是侮辱女性的人格。但現在的我全無女學生的氣焰了,並不當這樣的一句話是侮辱了。 「這樣的秘密生意多幹了不危險嗎?」我很替M擔憂。 「是的,給政府偵察出來時是很危險的。我也不想和他們久幹。但思念到認我為夫的你,認我為父的A兒,沒有得好吃,也沒有得好穿,和近鄰的幾家的主婦和小孩兒比較起來,你心裡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心裡是很難過的。我想多幹三兩個月,積蓄得三兩千元後,自己抽身出來另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也未嘗不好。」這樣的看起來,M的犯罪完全為妻子了,為我和我們間的A兒了。 「你的話雖不錯,但我想這樣危險的生意,還是早些放手的好。」我最後還是勸他不要犯法。 八 再過了兩個月,我所意識的M的眉間的暗影一天一天的明顯了。他的活潑性一天一天的減少了。他常一個人坐在案前,一句話不說的像在沉思什麼。在我面前常努力著不把他的頹喪的神色給我看。每晚上我和A兒熟睡了後,他還一個人呆坐在書案前,吸著紙煙。他像有什麼不能告人的苦隱,一個人在煩悶。我在這時候由M的不安的眼睛裡得了一個暗示——我的運命還是在不安定的狀態的暗示。到了九月的初旬這個暗示果然實現了。 M從來沒有在外面歇過夜,最遲中夜的十二點或一點一定回來看我和熟睡了的A兒接吻。但九月九日的那晚上,我掙扎著和睡魔抵抗,等他回來,一直等到天亮還不見M的影子。到了第二天的九點多鐘×西藥局的一個藥童才來報告說,M在昨晚上給司法巡警帶往檢察廳去了。我到這時候才知道M不單和一班無賴私販鴉片土並且私用×西藥局的名義向各關係商店騙支了千元以上的金額。 經了刑庭的起訴,再經民庭的判決,結果M被宣告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R君,到這時候,我才知道M是個良善的人。他的犯罪不敗露,我還對他懷疑;他的犯罪敗露後,我才認識他是個良善的人!M本來不是個犯罪的人。他是因為他的妻子而犯罪的,他是為愛我及愛A兒而犯罪的!不過他愛妻子有些不得其道罷了,他的志行有點薄弱罷了!他對妻子是很能負責任的人!R君,你試把M和戴教育家、宗教家的假面具而實行蹂躪女性的那一類人比較;你能說M是個罪人麼?社會對M的批評如何,我不知道,也不願知道。像我們M城的社會——對人性全無理解的軍閥的壓逼之下的社會有沒有真是非,還是個疑問。但在我的眼睛裡的M完全是一個救世主,是一個基督!為我和A兒負十字架,戴棘冠的基督!啊!我們家庭裡的基督終給那班偽善者的猶太人殺了。 R君!自己犯了的罪應該自首的,應該負責的。M所犯的罪並不是他自動的犯的,是受動的犯的,是我指使他去犯的罪,他不過是我犯罪時候用的器械罷了。再說明白些,M是受了我的虛榮及浮奢的壓逼而犯罪的。M沒有罪,他只有一個過失,就是他不該娶虛榮心比一般女性強盛的我,不該娶由似驢非驢似馬非馬的女學校出身的浮華的女學生。 R君,到這時候,M被解送至C城監牢裡的時候,我才後悔我們同棲時不該錯疑M,不該酷待M了。我和M結縭後,M的出勤和回家的時刻是很規則的,早晨吃了早飯,七點半鐘出門,下午六點鐘回來。到最後兩三個月差不多每天都不回來一同吃晚飯了。不單不回來吃晚飯,他回家的時刻沒有在晚間十點鐘以前的了。我懷疑他是有了外遇,在外面遊蕩。我幾次哭罵著向他詰責。他看見我哭了,很溫柔的來安慰我。我只不理他,哭罵得更厲害。他到後來只歎了口氣默默地坐在書案前。我此刻才知道他的歎息和默然的態度裡面含蓄有許多苦衷和隱痛。我因為懷疑他的態度暖昧,怕他的錢在外面遊蕩用了去,我更向他要錢要得厲害。我向他索錢愈多,他愈不能早時刻回來了,有時候到了黎明才回來,睡了一會已響七點鐘了,飯也不吃的又匆匆的出去。我看見他這種態度,更向他吵得厲害。 R君,我此刻才知道他每晚上在外面和他們聚賭完全是為我一個人!他所有的財產全部的為他的小家庭耗消盡了。其實他這個小家庭的生活費用得了什麼,他所掙來的資財的大部分都給我浮華的耗費去了。 M的父母和兄弟都在恨我——也難怪他們恨我,這個罪本該我一個負擔的。——說我是個禍首,說M之陷於罪完全是我害的。M在監牢裡寫了一封信出來,要我帶A兒回鄉間和他們暫住一年半,等他的出獄。但他們拒絕了M的託付。M的父母托人對我說,他們只能以祖父母的資格收留A兒,但不願和我見面。R君,你想,我如何能夠離開A兒一個人獨活呢?尤其是和M分離後,更不能離開A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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