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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之春(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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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瑛只默默的不說話。 「他們很可惡的還取笑我。他們像知道我們……」 「他們取笑你什麼!」保瑛臉紅紅的望著叔父。 「他們說,我是個不耐寂寞的人,這兩三個月來真的守著獨身不是還是個疑問。」吉叔父說了後笑了。 「討厭的他們的什麼話都亂說!」保瑛微笑著斜視吉叔父表示一種媚態。「是的,叔父,章媽真可怕喲!」她像有件重要事要對叔父說,「章媽說,『瑛姑娘你近來變怪了。為什麼專揀酸的東西吃?』她說了後還作一種謔笑,害得我真難為情。真的,我近來覺得再沒有比酸的東西好吃的。」 「真了麼?我們所疑慮的真了麼?」叔父覺得自己的雙頰及額都發著熱。 「知道真不真!不過那東西過了期還不見來。」保瑛蹙著額像在恨叔父太無責任了。 「……」叔父只歎了一口氣。 「萬一是真的話,我這身體如何的處置,叔父!」 「你就回去,快回去和你的丈夫成親吧!」無責任的,卑怯的叔父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怕傷了侄女兒的心,又吞下去了。他只能默默的。 兩人又沉默了一刻, 「除了這梅城地方外,他處沒有吃飯的地方麼?」保瑛像尋思什麼方法的樣子,很決意的問。 「你為什麼這樣的問?」 「我們三個就離開這個地方不好麼?」 由教會的栽培,造成的師資只能在教會學校當教師,別的學校是不歡迎的了,就像個刑餘之人一樣到外地找飯吃的問題,在卑怯的吉叔父是完全沒有把握。他還是默默的。 六 保瑛回山村去時,正是春花盛開的時候。保瑛回去四五日後就寄了一封信來。她的信裡說,他和她的相愛,照理是很自然而神聖的,不過叔父太卑怯了。她的信裡又說最初她是很恨叔父之太無責任,但回來後很思念叔父,又轉恨而為愛了。她和他的分離完全是因為受了社會習慣的束縛和禮教的制限。她的信裡又說,總之一句話,是她自己不能戰勝性的誘惑了。她的信裡又說從夢裡醒來,想及自己的身體會生這種結果,至今還自覺驚異。她的信裡又說此世之中,本有人情以外的人情。她和他的關係,由自己想來實在是很正當的戀愛。她的信裡又說,她對他的肉體的貞操雖不能保全,但對他的精神的貞操是永久存在的。她的信裡又說,她回來山村中的第二天的早上,發見那牧童睡在她身旁時,她的五臟六腑差不多要碎裂了。她的信裡又說,她此後時常記著叔父教給她的「Love in Eternity」這一句。她的信裡最後說,寄她的愛給琇弟。 叔父讀了她的信後,覺著和她同居時的恐怖和苦惱還沒有離開自己。保瑛雖然恕我,但我誤了她一生之罪是萬不能辭的。他同時又悔恨不該在自己的一生涯上遺留一個拭不乾淨的污點。 他重新追想犯罪的一晚。 妻死後兩周月了。他很寂寞的。有一次他看見她身上的衣單,把亡妻的一件皮襖兒改裁給她。那晚上他把那改裁好了的皮襖帶回來。他自妻死後,每天總在外邊吃晚飯。要章媽睡後才回來。 「你試把它穿上,看合式不合式。」他坐在書房裡的案前吸著雪茄。 「走不開,琇弟還沒熟睡下去。」保琇自母死後每晚上只親著她,偎倚著才睡。 「你看,他聽見我們說話又睜開眼睛來了。不行,琇弟!那裡每晚上要摸著人的胸懷才睡的!你再來摸,我不和你一塊兒睡了。」 叔父聽見保琇醒了,走進保瑛房裡來。 「不行喲!不行喲!人家脫了外衣要睡了,還跑到人家房裡來。」保瑛笑惱著說。帳沒有垂下,保瑛擁著被半坐半眠的偎倚著保琇,她只穿一件白色的寢衣,胸口微微的露出。吉叔父癡看了一會,給保瑛趕出書房外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的沉默。 「睡了麼!」 「睡了,低聲些。」叔父聽見她下床的音響。不一刻她把胸口的鈕兒鈕上,穿著寢衣跑出來了。 「皮襖兒在那裡!快給我穿。冷,真冷。」 她把皮襖穿上後,低著頭自己看了一會然後再解下來。 「叔父,肩脅下的衣扣緊得很,你替我解一解吧。」 吉叔父行近她的身旁,耐人尋味的處女的香氣悶進他的鼻孔裡來。關於皮襖的做工和價值,她不住的尋問。她的一呼一吸的氣息把叔父毒得如癡如醉了。他們終於免不得熱烈的擁抱著接吻。 「像這樣甜蜜的追憶,就便基督複生也免不了犯罪的。」他歎息著對自己說。 自後半年之間,她並無信來。一直到十月初旬才接到她來一封信。 「……叔父,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你忘記了麼?我前去一封信後很盼望叔父有信複我,但終歸失望了。叔父不理我或是怕寫給我的信萬一落在他人手裡,則叔父犯罪的證據給人把持著了。如果我所猜的不會錯時,那我就不能不哭——真的不能不哭叔父的卑怯。我不怕替叔父生嬰兒,叔父還怕他人嘲笑麼?想叔父既然這樣無情的不再理我那我就算了,我也不再寫信來惹叔父的討厭了。不過叔父,你要知道我身體,因為你變化為不尋常的身體了。我因這件事,我的眼淚未曾幹過。叔父若不是個良心死絕的人,不來看看我,也該寄一封信來安慰我。我的丈夫和婆婆都有點知道我們的秘密,每天的冷譏熱刺實在令人難受。叔父,你須記著我這個月內就要臨盆了。我念及此,我寂寞得難耐。我想,我能夠因難產而死——和可憐的嬰兒一同死去,也倒乾淨省卻許多罪孽。叔父,你試想,我這腹中的嬰兒作算能生下來,長成後在社會中不受人鄙賤,不受人虐待麼?叔父你要知道我們間的戀愛不算罪惡,對我們間的嬰兒不能盡父母之責才算是罪惡喲!最後我望你有一回來看我,一回就夠了!我不敢對你有奢望了……」 自她生了嬰兒後,氣量狹小的社會對吉叔父發生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宗教上和教育上的重大問題。社會說,如果他真的有這種不倫的犯罪,不單要把他從教育上趕出去,也要把他從社會趕出去。族人們——從來嫉妒他的族人們說,若她和他真的有這種不倫的關係,是要從此地方的習慣,把女的裸體縛在柱上一任族人的鞭撻,最後就用錐鑽刺死她;把男的趕出外地去,終身不許他回原籍。雖經教會的醫生證明說,妊娠八個月餘就產下來的倒很多,不能硬把這妊娠的期短,就斷定女人是犯罪;但是族人還是聲勢洶洶的。 吉叔父看見自己在這地方再站不住了。教會學校有暗示的聽他自動的辭職。他把保琇托給親戚後;決意應友人的招請,到毛裡寺島去當家庭教師。他臨動身,曾到山村的塔後向她和她的嬰兒告別。他和她垂淚接吻時,聽見采樵的少女在山上唱山歌。 「帆底西風塵鬢酸,阿郎外出妹搖船,不怕西風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 一九二四年八月八日於蕉嶺山中 (初發表於1923年10月《東方雜誌》21卷20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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