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紅霧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聽說那家學校的學生囂張得很,常常會驅逐教員。你去上課時得留心些。」

  「不要緊。我提供出最新最詳細的材料給他們,就不怕他們不擁護我了。」

  「要編講義怎麼樣?」

  麗君知道子璋從小到日本留學去,沒有把中國文學弄好,寫了三句文章,就有兩句不通的。近來和幾個友人的通信,還是由麗君代筆。

  「我先把它編好,文字上還是請你代我改削一番,然後拿出去付印,你看好不好?」

  麗君只點了點頭。

  九月十日,子璋接到了那家醫科大學教務處的通知,請他於十四日那天出席,行開學禮並講演。他接到了那封通知後,真是樂不可支,把那張通知高高地貼在床頭的壁上。

  到了十四那一天,他很早就起身來,洗漱刮須菰,他有一套Swallowtail是領畢業文憑時做的。他曾穿著這件燕尾服到各教授處去辭行過來。今天因為是行開學典禮的日子,並且他是初次當大學教授,所以要麗君拿出來給他穿上。

  「穿平服去吧。那套象古董般的禮服,穿著不要給人家笑了。今天天氣又熱……」

  「不。一定要穿那套Swallowtail,不穿Swallow不尊嚴。在日本,Swallowtail是通常禮服,你不知道麼?」

  他終把日本式的Swallowtail穿上了,樣子倒還不錯。臨走時,捧著麗君的臉親了一個嘴。

  「你是個大學教授夫人了!」

  他笑著對她說。

  「誰希罕!」

  她笑著推開他。但等他走了後,她又覺得他的這句話是很可貴的。

  § 二十一

  子璋穿著Swallowtail坐在電車裡時,就有不少他所深惡痛恨的支那人注視他,或望著他傻笑。於是他更恨支那人的不知禮儀了。大概是背心扣得太緊了,他覺得周身在發熱,額上和鼻樑上也滲出好些汗水來了。

  下了電車,再叫黃包車趕到醫科大學來時,雖然看見有三三五五的學生在校園中躑躅,但不像是舉行開學典禮的景象。他才踏進校門,胸口忽然跳動得很厲害,雙腿也有些軟癱得提不起來。他略略偷望了一下在校園中躑躅著的學生,他們的臉色不是蒼便是黑,臉上也沒有半點青年人的快活的表情。個個都像龍華寺裡的羅漢天尊,神色可怖。子璋偷看了後,胸口更加跳躍得厲害了,他忙低下頭去,提起八分軟癱了的雙腿,急急地走向事務所來。他一面走,一面想,

  「那些便是支那大學生了。怎麼個個都像天罡地煞般地這樣可怕呢。大概驅逐教員的就是這些人了。」

  他的額上和鼻樑上的汗水愈滲愈多了。走到事務所裡來時,精神才安定了些。他一面取出手巾來揩臉額上的汗水,一面向一個事務員問是不是今天舉行開學式。

  「還早呢。說是十點鐘,其實要十一點才來得齊吧。此刻還沒有到九點,嚴先生來早了一刻。」

  子璋給事務員這麼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裡有圖書館沒有?」

  他問事務員。

  「沒有什麼圖書館。只在教員休息室裡備有兩本字典,一是德文的,一是英文的。從前有一部醫學詞書,給一個教員借了去,沒有送回來,也是因為欠了他的薪水。」

  子璋和事務員談了半個多鐘頭,不象初來時那樣的拘束了。事務員告訴他知道,這間醫科大學的經費全靠學生薪水來維持。子璋聽見大大地失望了。

  到了十點半鐘,才看見有二三個教員走了來,或穿中國長衫,或穿很舊的西服,他們對於今天的開學式,好象不覺得怎樣鄭重。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才看見校長乘著汽車走來,同乘的有一個教員,據事務員說,是本校的教務長。他們兩個也是穿著平常的西裝。子璋便覺得自己身上的Swallowtail有千鈞之重了。尤其是看見有許多學生注意著他時,更加局促不安。

  那個教務長的樣子很清瘦,才從汽車裡跳下來,便連打了幾個呵欠。校長是個大胖子,身材不高,臉色很黑,但始終是微笑著,看去是個和氣藹藹的君子人也。子璋由呂君的介紹拜候過校長一次,所以校長和幾位重要教授握了握手後,便走到子璋面前來,向著那套Swallowtail打量了一下,很親熱地微笑著和子璋握了握手。

  「不該穿燕尾服來的。」

  子璋跟在教職員群中走向禮堂裡來時,便有所感觸般地微歎了口氣。

  禮堂裡都坐滿了學生,約有一百幾十個。子璋看見他們,胸口又跳躍起來了。他想,他們何以個個都是這樣可怕的。

  經校長宣佈開會後,大家都站起來跟著校長讀總理遺囑。可憐他當了幾年的校長,還沒有把遺囑念熟,他把「凡四十年」改為「凡四五十年」了,又把「務須依照餘所著……」改成「務必要照我所著的……」了。有些學生在下面,便咕咕地笑起來了。

  遺囑念完了後,校長又作了一場的講演。第一段略述本校的沿革,第二段誇讚本校的精神和特點,第三段恭維教職員的熱誠和學生的努力,第四段希望學生要擁護母校,向外多多宣傳,才能夠多吸收學生而使本校發展。

  其次是教務長的講演,這卻把子璋駭倒了。他最初把在昨夜裡多玩了兩圈麻雀牌的話公開了出來,其次說他今早一直睡到十點鐘仍然不能起床,等到校長來拉他時,才勉強地爬起來。他又說,不單沒有半點準備,不能說什麼話,連早點都沒有吃,只是洗漱了就跑了來的。他就這樣地用滑稽的調子說下去,已經引起了神經脆弱的學生們的一陣哄笑。最後他又引了許多疾病之例,牽強附會地來說明求學。這簡直是胡拉胡扯。但居然也博得了學生們的哄笑和鼓掌。

  還有二三位教授也講演過了,都說得聲調鏗然,娓娓動聽。有的很自然地扯到時局問題和社會問題上去,聽得久住日本二十多年的子璋眉飛色舞了。他想,日本人常常批評中國人說,盡是鄭子產式的人物。現在看來,果然不錯,真是個個都善於說詞。

  最後校長向學生介紹這位穿燕尾服的日本京都大學出身的新醫科學士了。在這瞬間,子璋胸裡便象有幾個吊桶此上彼落地攪得他周身發抖了。又經學生們一陣的拍掌,真是把他拍得魂飛魄散。但是遲早要登臺的,他想還是趁這個機會練習一練習好些。於是他掙扎著提起軟癱的腿,走上講壇上來了。才踏上講壇,他才覺著他的手足都在顫動得十分厲害,他忙伸出雙掌緊抓著桌沿,低下頭去。他的姿勢差不多匍匐在案上面了。

  「鄙人……兄弟……是……那麼……昭和三年……不……那麼是1928年……京都……日本京都帝大出身的醫學士!……又,臨床實習了一年多……專門皮膚花柳和產科婦人科……不過,我平日喜歡研究精神分析學和生理學……那麼,丁度,(日本話是「恰恰」的意思)……對不起,說了日本話出來了……恰恰我是擔任本校的生理解剖……那麼,是我的最大榮幸了……皆樣,(諸君之意)是習醫學的……」

  學生裡面有笑了起來的。子璋的頭額上,汗水更滲透得多了。

  「……也聽過Freud的名字吧……SigmundFreud他對於精神分析學割合的(「比較的」之意)有組織的研究和主張。不過在他沒有深研究之前,也偶然地發見過……即於1880年,他在奧國京城維也納當學生的時候,有一個醫生名叫Breuer的治療一個年二十一歲的患歇斯底里症的女子,她的病狀是右腕痹麻,眼球運動不靈,又不能喝水,到後來,精神錯亂,常常陷於昏迷的狀態,這樣的病症是很珍奇的,(又用日本話說)……是很古怪的……她……這個女子有一個她極親愛的父親,患了大病,她是在看護她的父親時得了這樣的病症。她發了病,就不能看護她的父親了。她的父親就死了。實在是腳氣之毒啊!(「可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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