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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陳仲章的臉色愈灰黑得可怕。他那對深深地陷進眶裡去了的眼睛不轉瞬的凝視著地面——滿敷著黑泥垢的地面。灰黑色的上唇掀起來了,兩列塗有鴉片煙垢的牙齒微微的露出來。他像受了人的窮追,負了重傷的狂犬;他像在準備著噬人。

  「阿歡……鈔票……一百元……病死……棺材……公債委員……鴉片煙……麻雀……病院……」在他腦裡循環不息的是這幾個名詞。

  「我替你向他極力說吧!大概七八十元是靠得住的。不過今天裁不出來。快近新年了,市面的金融很緊急的。真是對不起。這個數目你先拿去用,明天再把其餘的送過來。真對不起了。」梁委員從馬褂袋裡取了一張中國銀行的十元紙幣來交給他。

  「你這畜牲!你敢侮辱我——從頭頂侮辱起,一直的侮辱到腳底!你敢騙賣我!你這畜牲——無良心的畜牲!你拿十塊錢來騙賣我!我和你同事幾個月,你吃我的,用我的——占我的便宜也不止十塊錢!」陳仲章想不領他這十元的鈔票,但他的眼睛給紙幣上面的「拾圓」兩個字——多麼可愛的「拾圓」兩個字——眩迷了。這面是「中國銀行拾圓」,翻過那面是「Bank of China-Ten Yuan!」啊,多美麗,多好看的拾圓紙幣!他終於像乞丐般的不能不伸出手來接那張十元的紙幣。莫說十元,就一元他也要伸出手來的。

  他離了××分局,抬起很沉重的雙腿在雪道上走。他穿的那對皮鞋早舊破了的,在雪泥中浸染了後不單增加了重量,還有點黑色的泥漿滲透進去,把他的只有一對的棉襪濕透了;他的雙腿真是像鉛一般的重,冰一般的冷。他也像患了熱病般的異常的倦怠,他一面走一面昏沉沉的想倒下去。不時吹來的拂面的冷風幾次把他從昏迷的狀態中驚醒來。

  阿歡的痛苦的呻吟,衰瘦了的臉頰,病房中的臭熱的空氣等在他腦裡的印象很深刻,這等印象恢復了他的意識——從昏迷的狀態中恢復了他的清醒的意識。

  「阿歡!我殺了你了!我太殘酷了把你推倒在雪裡面!我太暴虐了在雪泥道上打了你的嘴巴!在這世界中你算是最可憐的女人了!」

  街道上的行人在喧嚷著。這種喧嚷之聲都像在責駡他。

  「上帝喲上帝!救她!求你救阿歡!求你罰我!求你賜我死!賜我死贖我的罪!」他閉著眼睛在默禱。他無暇研究上帝的存在之有無了。他到了這個時候不能不信上帝之絕對的存在了。他到了這個時候不能不要求一種超人類的,超自然的力之存在了。上帝若存在定能原諒他的苦衷,恕他的罪。

  雪更下得大了。他伸手進衣袋裡探索那張拾圓紙幣的存在他摸著了衣袋裡面的公債委員的徽章了。他摸著了那兩冊認公債票的存根簿了。他在雪中停住了足,沉思了一刻。他急急的跑到他的一個煙友——革了職的一個排長——家裡去。

  他那晚上十二點鐘才回來,臉色像死人般的回來。

  第二天清晨,病院的人帶了病人用的繩床到陳仲章家裡來把阿歡抬進病院裡去了。他穿著給雪水濕透了的舊灰色絨長衫,拖著給泥漿滲浸透了的破皮鞋,擔著一把油紙制的雨傘跟在繩床後面送阿歡入院。他的容色像送出殯般的哀慘。

  阿歡的被布,絨氈,毛織襯衣一切都是新購的,從C城的最大的洋貨店新購的。醫院的庶務員不敢再輕侮他了,只向他不住的鞠躬。

  阿歡進了病院的第二天,他再跑到城裡的大街上去買了一條很講究的很美麗的毛織披肩和皮鞋回到病院裡來。

  陳仲章坐在阿歡病榻邊的一個椅子上,從衣袋裡取出一張今天的新聞來讀。他怕阿歡和看護婦注意他的讀報紙的態度,他不時的流轉著他的神經質眼睛偷望她們。他揀本城新聞欄讀了後,仍舊把報紙塞進衣袋裡去。他知道縣署允許了他的辭職,另委了梁委員所舉薦的李某接辦他的事務。他認得這個姓李的就是梁委員的舅子。

  「縣署裡的人真能體諒人,預借這麼多錢把你。怕是因為你辦事辦得好。他們才這樣的看重你,相信你。……」看護婦出去了後,阿歡像小孩子般的歡喜著對他說。他只能很悲寂的點一點頭。他的心裡異常的不安。他聽見外面有人高聲的說話,他的心便跳躍起來。他像怕給外面的人看見似的,不敢坐近窗邊;但他聽見窗外有特別的聲息時,他又禁不住要伸首向窗外探望。他的臉頰也瘦落了——連病中的阿歡都替他憂慮的那麼樣的衰瘦了。他這一天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

  阿歡把他買來的帔肩掛在窗面上拼命的賞玩。賞玩了一會又取下來加在肩上,把頭歪左歪右的注視。最後又要他把那對皮鞋替她穿上。阿歡像小孩子般的歡喜得流下淚來了。

  到了中夜,阿歡從夢中驚醒來。

  「你把那對皮鞋再給我看一看!啊!真好看!多美麗!……我,我怕沒有穿著那對皮鞋出去的日子了罷!」阿歡說了緊握著他的手,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阿歡入院後一星期就死了,和他永別了。自阿歡入院以來他沒有繼續著睡足兩小時,他只坐在阿歡身旁。

  他潦潦草草的把阿歡葬在雪的西郊了。葬了阿歡的次日來了兩名警察把他帶到縣署裡去了。

  縣署裡的人說,十二月二十八晚上陳仲章和一個革了職的排長,攜著短槍到××村去,假託發行公債票的名義敲了幾家人的竹杠,共勒索了六百多元。主犯是陳仲章,從犯是革了職的排長。那個排長早逃了,只捉著了陳仲章。他到了縣署裡一經訊問就招了,一句不諱的招了。

  他的雙手給麻繩縛住了,雙足也上了腳鐐。還是那兩名警察護送他到監牢裡去。

  灰色的雪像無涯的填塞著天空。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只看見灰色的天空。

  他思念及阿歡的可憐的死了。他的心胸像受著刀刺般的奇痛。若不是警察守著他,他早要倒在地面痛哭了。

  「你終把一個可憐的、薄命的女人殺了!你永久不能和她相會了!你的罪也永久不得贖的了!」無限的嚴肅的上帝的聲音在責駡他。

  「你今日才知道真有上帝了!你才知道像你這樣的惡人,上帝尚不忍把你永久的棄卻!」他又像聽見含著無限慈悲的上帝的聲音。他抬起給麻繩共縛著的雙手向眼邊拭淚。

  過街的寒風在哀號。雪的天空更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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