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公債委員 | 上頁 下頁


  「我今晚上就在你這裡睡。你也是我的一個……」

  「說得怪好聽的。不要騙死我了!我的性命是要緊的!」

  「你騙了我的性命是真的。為阿菊這樣標緻的女兒一死也很值得的。」

  「你那張嘴!……真的麼?你說的話真的麼?」

  「在阿菊面前,誰敢說謊!」

  「你看,那張嘴真會說。不要緊,你就說謊也不要緊。你雖然在扯謊,但我只當真的很歡喜的。像我這樣的女人是沒有人理的。」

  「你才說謊!像阿菊這樣標緻的人才,誰看見了也中意的。」

  「你就是個專愛說謊騙女人的!你是個冷熱不定,慪死人的!你在我這裡出入多久了?!你有什麼好處給了我?」

  「這是因為阿菊只喜歡年輕人,像我這樣老的人,你不睬我是真的。我每次來,你不是在和年輕的客……」

  「年輕的人的嘴是很會說,說得很好聽。但是心呢,卻沒有一個真心的!你們男子是沒有一個真心的!真的有個人,不要說整個,只要有半個真心給我,我向外面的人說話也說得響亮些。」阿菊說到這裡歎了口氣,但她即時又恢復了她的歡笑。

  「說得怪可憐的!我的心兒整個都給了阿菊了。」陳委員把阿菊拉到自己身旁緊緊的抱著,要和她親嘴。

  「你?哈,哈,哈!你是個對我們女人全沒真心的!對你家裡的太太都沒有點真心,說有真心給我?你這顆心今天向東,明天向西,誰能相信你。你那張嘴很會哄騙女人的,也有些親切的地方;但是沒有真心,這是會害死我們女人的!」阿菊把頭枕在陳委員的肩上了。後來她聽見下面有熟客來了,忙跑下樓去。

  § 三

  陳委員讀了那封信後,心裡異常的不舒服。把讀完了的信折疊了封回信封裡,納進衣袋裡去。他重新把那溫度低滅了的酒來吃。他像吃飽了,所有的菜都吃不下去了。

  「阿菊,算一算數,要多少錢!」他拿一張十元的鈔票出來放在阿菊的面前。

  「謝謝你。你就要回去了麼?」阿菊接了那張鈔票站起來。「是嗎?我的話不會錯,你又要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一面說,一面走下樓去。

  他早就想和阿菊接近,但阿菊和她的母親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真的在渴慕著阿菊,把代價提得太高了。至於他呢,對阿菊的要求完全是性的一種好奇心,並沒有像阿菊和她母親所想像的那樣的熱烈的愛慕;因為他並不是性欲不能滿足的人,阿菊又不是個絕世的麗姝。他想,若不要花什麼錢,就隨便玩玩也未嘗不可。後來看見她們的口氣太大了,老奸巨猾的他便馬上停止了進行。阿菊還不明白,天天還向他勾扯。她並不知道陳委員是老有經驗的不容易入圈套的人。

  阿菊下去了一會,拿了三元七角五分錢的找頭上來。陳委員看見去了六元二角五分,知道又給她們敲了竹杠了。有點心痛,想把那找頭全數收回來,不給小帳了。但他又有一種無聊的虛榮心,怕阿菊笑他吝嗇,看輕他。

  「這都給你吧!」他說了後登時又後悔起來。

  「謝謝你。明天早些來。我在等著你喲!」阿菊送著他下樓,送著他出門首。

  他讀了那封信後,良心苛責著他,心裡感著一種痛苦。他在途中很後悔剛才不該耗費那十塊錢。阿歡的皮鞋沒有買,S村的生活費也半年以上沒有寄了呢。

  ——境遇的變化真快,也變化得可怕!現在的我和×年前在K城的我完全是兩個人了!——陳委員在黑暗的村街裡一邊走一邊自己在感歎。

  秋深了,晚風有點兒寒,他覺著自己的衣單。自前年在省城當了一個三等科員以後直至今年六月間還在賦閑。前兩個月由友人的介紹在C縣署裡得了一個無俸的委員的位置。該是他的財運到了,前月軍司令部發行公債票的命令下來,他拼命的鑽營才得了這個優差。但他所用的運動費也在五百元以上了。這一個月來雖然得了些意外之財,但除了運動費外,鴉片煙癮又大,以外還有許多不經濟的浪費,所以他無論什麼時候都是窮的。

  ——今年冬錢弄到手了,非制一件皮袍子穿穿不可。——他低著頭走,看見自己穿的舊灰色絨長衫,更覺得自己貧寒得可憐。

  ——阿歡的皮鞋呢,買給她吧。她出入早就沒有得鞋穿了。她喜歡打扮女學生裝束的。——他走到一家小洋貨店前來了,免不得在店面的玻璃櫥前站著看一看,他還沒有看到櫥裡面陳列的貨物,他先發見了玻璃鏡裡的自己了。頭髮寸多長還沒有剪,兩個頰窩深得很,容得下一個拳頭進去,臉色是黃灰的,面上還塗著一重煙油,鬍子也長了三四分還沒有剃。

  「這就是我自己——在中學時代有美男子之稱的自己麼?像這個樣子——像修羅場裡的餓鬼的樣子的我完全是個現代社會中的最悲慘的落伍者了!」

  他無論如何總不願肯定他的醜惡的樣子,但再望了一會玻璃鏡裡的自己,他總想發見出一部分的美點來。但他愈看鏡中的自己,愈覺得自己的臉,自己的姿勢醜惡。

  「我的體中是沒鮮紅的血循流了。除了充血的紅眼睛以外我的一身是再無鮮血的表像了。這末灰黃枯槁的臉孔和那對紅眼睛相配合,這樣的形狀不是一個惡漢的特徵麼?」他愈看鏡裡的自己,愈覺得自己的無價值。到後來他不敢再看了,他不單不敢再看,他真的想對自己的影子一唾。

  ——教會學校時代的我是何等美貌而風流的,對玉蓮的戀愛是何等高尚的!當年的我不是今天的我吧!——他把×年間前後的自己的肉身和靈魂比較了一回後,很想跑到高崖之上向深淵裡投身,把這摧殘了的軀殼和腐敗了的靈魂同時毀滅。

  ——玉蓮也不是教會學校時代的玉蓮了。從前有絕世美人之稱的玉蓮,今日也和我一樣的醜惡了。——

  他追憶出中學時代讀過的一篇故事來了。故事裡所說的是,一個有名的畫工把一個美少年做模特兒(model)畫了一張天使的畫像。過了十數年之後他把一個醉漢做模特兒畫了一張惡魔的畫像。後來這畫工發見了前後用的兩個模特兒是同一個人。他想他就是和這個做模特兒的人一樣了。

  他的思想又浮泛到傳道學校的寄宿生活時代了。

  「陳仲章是個聖人喲!他看見美好的女子決不會生淫心的。他在街道上走時決不望來往的女人的。他真是個實行聖經裡文句的教徒。他死了後定到天堂上坐在上帝座右!哈哈哈!」他的一個同學名叫約瑟的在喝著酒嘲笑他。

  「我想看女中學生們,我想聽她們的合唱,所以我上午在禮拜堂聽了說教後,下午又到女中學去參加。」一個名叫保羅的裁縫匠的兒子在不客氣的說。

  「女中學的徐玉蓮長得最漂亮!真是個不世出的美人!」一個牧師的兒子名大衛的在狂呼。徐玉蓮算是女中學的成績最優的學生,也是女學生群中第一個有名的美人。

  「徐玉蓮!徐玉蓮!」痛快的幾個學生在拍著掌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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