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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幸得驗票員走來了,連城璧忙站了起來對興國說,

  「你是特殊階級,搭二等車。我是普羅列塔利亞,只能買四等車票喲。」他說著倉倉皇皇的走了。

  興國想說:「你那裡配稱普羅列塔利亞,你不過是談談普羅列塔利亞混飯吃的無聊的Intelligentsia吧了。」但看見他走了,也就算了。

  那天夜裡,興國和碧雲在H埠S大酒店的三樓,開了一間有浴室的特等房,碧雲初進來,覺得有點不自然,但過後想已經跟他到這裡來了,用不著再拘拘束束了,開懷吧,開懷享樂一回吧。

  他倆一進旅館,因為天氣熱,就先後洗了澡。吃過夜飯,兩人同到馬路上散步,一直散步到近海碼頭上來。回到S大酒樓時,已經十點半鐘了。興國本來酒量很淺,不過今夜的興致特別不同,回來後再叫了些西菜及啤酒來和碧雲對喝。碧雲也開懷暢飲起來。她的酒量比興國好,但她看見興國每當茶房送一樣菜來時,便要問「這是什麼價錢」,心裡就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不愉快。

  「碧雲,再喝一瓶吧。喝完了,叫茶房快些拾收,我們要一同洗澡去。一年餘的夢今晚才實現呢。」他有點醉了,但她不信他是真醉。

  「呸,討厭。我不洗了,你一個人去洗吧。」碧雲雖然這樣說,但不能不向他作媚笑。

  「你也思念夏副總指揮麼?」

  「不許你提他的名字!」她裝出發怒的樣子。

  「你自從B海口回省城來,這幾個月間真的堅守到現在麼?」

  「你這個人真討厭!誰和你說這些話!」

  「我們往後要長久共同生活,我倆今夜裡要把各人的秘密公開出來才好。」興國說了後,哈哈的大笑。

  碧雲想,興國就是這點討人厭,他對女性沒有半點的尊重,只當是種玩物。但是已經到這裡來了,還有什麼話說呢?

  由H埠回來,他們還是在H公司裡找飯吃。碧雲近來覺得自己實在是戀著興國,不能離開他了。母親的意思是要她和他快點舉行正式婚禮,不要再蹈覆轍。結婚之後,興國就住在她們家裡來也使得。碧雲曾把這意思約略告知了興國,興國只說,現在的經濟狀況還不容許,要她等到時局再變動,他有官做的時候才結婚。

  碧雲的思想近來也進步了許多,她知道男女間全靠有愛,這個愛是不受什麼結婚式的支配的,所以她也不急急於要求興國舉行婚禮,她只用盡能力去捉住他的愛。她和他最初是每星期兩三次在旅館裡相會,約過了二三星期,經濟上支持不住了,只好在一家人家裡分租了一間後樓房,做他倆幽媾的場所。但一個月也要十二元的租金,加上零用一切,還是不十分經濟。興國的收入固然用得乾乾淨淨,就連塗媽家裡的生活也受了點影響。

  就這樣地過了兩個多月,季節又入秋初了。碧雲對興國的情熱還是有加無已,但在興國方面像一天天地冷漠了。兩人間也漸漸互有閒話了。她想,最後手段唯有要求他正式同居了。但興國聽見只是微笑。

  「碧雲,男女的戀愛關係若一旦變為夫妻,那以後只有過呆板的生活,沒有半點樂趣了。我覺得還是這樣地過密會的生活有趣些。如果每天住在一起,一定會厭倦的。」

  「但是我的身體,……」

  「你的身體怎麼樣?」

  「像有了小孩子。」

  「不要講笑,真的有了小孩子?」

  興國看她的乳嘴果然帶幾分黑色了。

  「誰和你說笑!」碧雲想,自己是在圓軌上走循環的路了。像這樣子,什麼時候走得完呢?她在他的摟抱中,流了不少的眼淚。

  「真是我的小孩子麼?」

  碧雲哭了。

  「你既然這樣不負責任,那也算了!……」她忙坐起來,打算回去,她走下床來了。

  「這樣更深半夜你還想回去麼!」

  「……」

  「不要這樣發氣。我們可以慢慢商量。……作算是我的小孩子,也不該單要我來負責任。假定你不容許我的要求,我何能和你發生關係?你自己願意的,怎麼有了小孩子,就要完全歸男人方面負責呢?……」

  「不要你負責!誰要你負責!完全是我一個人的錯誤!我也有覺悟了!」

  「有覺悟,為什麼哭呢?」

  碧雲想,這個人比夏更卑劣。所謂革命青年,所謂少年將校,都是最卑劣不過的動物。他們做事不負責任,每天只是要錢,今天想錢,明天想錢,無日不想錢,責任是不盡的。他們的日常慣用的手段也只是誣陷及放冷箭,而沒有勇氣作正面的理論的鬥爭。

  十年之後。

  中國境內的貧苦民眾的小孩子們都長大起來了。他們像一種菌類一天一天地繁殖。剩下來的少數的有錢人都住在H埠,靠帝國主義的保護過活了。

  那年冬在省城起了一個大變動,惹起了數國的帝國主義出來武裝干涉。但是饑寒的民眾對帝國主義戰亦死,不戰亦死,於是各持刀斧,向帝國主義抵抗,前仆後繼,和帝國主義者相持了半年之久,又到炎夏的季節了。帝國主義者知道用武力無效了。

  碧雲這時候,正在H埠流落。她聽見存在H埠各銀行的總指揮軍長師長們的款,——數十年間積下來的民膏民脂,——帝國主義因為和中國開了仗,把它全體沒收了。這些寄居H埠的新式猶太人或其子孫大恐慌起來,恨得大罵國內的窮民,不該輕舉妄動和帝國主義宣戰,害得他們沒有飯吃。

  興國也是新式猶太人之一。碧雲有一次看見他坐在馬路的一隅向行人討銅板。因為他伸出腳來妨礙了行人,一個纏紅頭的阿三拿一根木棍向他頭上打下去。

  「我們是同志喲!同志,請你莫打我。我們都是被壓迫的弱小民族!」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你是剝削你的貧苦同胞——一種弱小民族,——的兇狠的虎狼。從前你在你們國裡做過虎狼,現在該叫你做做狗。告訴我,你在××銀行裡存有多少款被沒收了?」

  「我的存款比起他們總指揮,軍長,師長,部長的來真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還不夠。只有五十多萬,但是我是個營長啊。……不要說了,到了今日,同歸於盡了!誰說若干年之後可以廢除不平等條約呢?從前我過信他們的話了。」

  「我們印度人雖然亡了國,當了奴隸!但不會像你們中國人自殘同種,剝削同胞,吞噬同胞啊。」

  碧雲還看見了許多十年前的新興貴族階級來H埠作寓公的,現在他們或其子孫都沒落了,同淪為亡國奴了。她想,今天算走盡了我的人生的長途吧。在故國的勞苦民眾正在努力建設他們的新國家,自己怕不能及身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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