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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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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自夏赴B海口就第三師師長職後,在省垣一年間,看不見碧雲的影子,也聽不見她的消息了。 果然,官運亨通的夏,只一年間就升任為副總指揮了。至總指揮當然不是從前的鄔先生,也不是夏的同學×軍軍長,乃是從前×軍第一師師長劉虎。在中國的軍政界像這樣的變動一點不算稀奇。簡單地說,從前夏的同學×軍軍長和鄔總指揮是同一派的,假定是甲派。現在的總指揮劉虎是屬乙派。至於夏是無所謂的,但他有點虛名,因為他是政治經濟科博士,政界的一部分人士都替他捧場,說他的思想如何之新,對於政治如何有眼光。乙派的長衫派便想盡方法去籠絡夏。最初他們以為夏是前×軍軍長的同學不容易運動。殊不料有智識的軍人比無智識的軍人活動,乙派代表向他提出三個條件,一說就妥當了。那三條件(1)是現款五十萬,(2)副總指揮,(3)經濟委員會的主席。條件說妥了後,過了兩天,第一師師長劉虎通電歡迎乙派首領彭志道博士回來做政治首領。第三師師長夏又在海口宣佈獨立,第二師師長蔡超遠在前線,也只好順從大勢,於是甲派首領吳登甲即日逃往H埠,鄔總指揮也只好下臺,×軍軍長也跟著去職,乙派的革命算成功了。 此次省垣的革命真是最文明最理想的,不殺一人,不流滴血。足以做革命紀念的,只是人民受了一場虛驚,牽男帶女,搬箱運籠,到租界上去住,及火車站做了幾天好生意。 遠離中央的這一省的黨務政治等都是十分腐敗,中央雖然很想力加整頓,無奈鞭長莫及,只好讓他們去馬馬糊糊攪一場,像焦贊般把書本倒過來念的先生們也居然在黨部裡活動了。 在這地方的輿論都以為乙派比甲派進步一點,其實是一丘之貉。 做了這次不動干戈的犧牲者之一就是吳興國。他在去年冬畢業後,由他的校長吳登甲的推薦在總指揮部政訓處當宣傳科長,支上校初級薪。但只做了三個月,政局就起了變動,失業之後,就在省垣閑住。本來他也是沒有什麼政治主張的,他做的宣傳大綱內容無非是說乙派如何不好,甲派如何好,及擁護吳鄔打倒彭劉等等。其實他沒有絲毫成見,不過是為飯碗問題吧了。但是中國的政界和軍界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有人滿之患的,興國因為做了那樣的宣傳大綱,當然在乙派治下難謀啖飯地了。 碧雲在去年六月間跟夏師長到B海口住了一個月後,才明白夏對自己的心完全不可靠了。苦悶之餘,就流產了。她發見了夏的周圍有十余位女秘書及女書記,並且他有很體面的正妻,——數年前駐歐洲某國公使的小姐,在外國女子大學畢了業的。碧雲絕望了,只好回到省城來和母親同住。當她離開B海口時,夏送她一千元,但碧雲賭氣沒有收就走了。回到省城來後才覺得那一千元太可惜了。 生活一天天的窘迫,碧雲不能不再出來當職業婦人。她天天注意報上的廣告。有一天她發見了H百貨公司的招募女店員的廣告了,H公司是她去年出入最多的一個地方。一年前的自己是那公司所歡迎的顧客,現在要向那公司討飯吃了嗎。回憶起來,真有無限傷感。 她終去報了名,繳了一張四寸相片。到了考驗的一天,她很早就跑到H公司的五樓上來。 一個大廳裡擠滿了女性。碧雲想,至少有五百多人。定額只十二名,自己大概是無希望了。大廳的那一頭有一扇玻璃門,門扇上有兩個英國字「Private Room」,閂著了。門口站著一個像巡警般的壯士,在大廳裡的女性各人手中拿著一枝竹簽子,編有號數。她們的姓名今天都變為號數了。碧雲看了看自己的號數是325。 「第廿一號至廿五號請進去!」那個Private Room的玻璃門打開了,一個當差的走出來,向大廳裡的群眾高叫。 「第廿一號到廿五號!」那個站在門口的穿制服的壯士也幫忙叫。 碧雲看見有四五個女學生裝束的走進去了,玻璃門又閂起來了。 「恐怕要到下午才輪得到自己呢。」她真有點想不受考驗走回去。但又一翻想,一場來了,還花了一張相片,只好忍耐著等了。她在人叢中走來走去,看見有許多女人對著廳壁上的大鏡照了又照,很多望著大鏡戀戀不肯走開的。其中還有取出粉盒和胭脂來的很仔細地重施脂粉。碧雲想,也難怪她們,因為她早聽見有人說要貌美的才得入選,因為不是美人,不容易拉攏顧客。 到後來終叫到321至325號了。碧雲便跟著四個女性走進Private Room裡面來了。 第一是驗對相片,驗了相片,就是量身高及檢查肺量,最後就是口試。口試是一個個的叫過去,沒有叫到的就遠遠地坐在一張長板凳上等候。 「三百廿一號!」那邊叫了,碧雲望那邊有三個年輕人坐在一張長方形桌子前,大概是H公司的口試委員了。因為是背向著這頭,碧雲看不出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她看見一個身體胖得有點臃腫的女人走過去,她穿著西裝,姿勢更難看。不過臉色還紅潤,這大概算是她的最美點了。 「你的姓名。」 「馬鴻英。」 「學校?」 「嶺南大學英文科最優等畢業,得了學位,文憑在家裡沒有帶來,諸位先生如不相信,我明天可以送過來給諸位先生檢驗。」 「那你的英國語一定說得很好?」 「當然啊,和老番婆差不多了。我可以替貴公司招待外國人的顧客。」 「你既然有這樣高的程度,何以來志望當店員呢?」 「本來可以不來打攪你們各位先生的。」她的態度很鎮靜,聲調也悠揚得體。「我畢業後,校長薦我在第九中學當英文教員,無如那班中學生太囂張了,把我趕出來。我有六姊妹,五兄弟,單靠我父親一個人在洋行裡打工,家裡不好……」 「你沒有結婚麼?」 「我是大學畢業的學士,只有由歐美回來的博士才配做我的丈夫。我專等博士,一時不嫁。」 「今年貴庚?」 「二十歲。」 碧雲想,那個女人至少也有廿六七歲了,怎麼可以騙人說是二十歲。 「假如有顧客來買東西,向你調笑幾句,你如何對付他呢?」 「調笑我麼?我就拿這個捶他!」那個胖女士伸出一隻拳頭來,握得緊緊的。她緊閉著上下唇,用勁說話的樣子,把那幾個委員都引笑了。 碧雲看見馬女士那樣天真,所遭境遇又那樣苦,不禁起了同情,無端的悲哀又湧上心頭來了。 馬女士由那一頭的角門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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