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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進去了後,我又覺得無聊了。我不該辭掉了軍需科庶務股的職務的。我寧可替要人送款到帝國主義的銀行裡去,奔走于省城H埠之間,才不至變為一個「坐食者」。中國之所以糟,所以窮,虛設機關安插「不勞而食」的人太多,也是一個原因。替要人送款到帝國主義的銀行裡去,好像有意思些。」

  「當秘書怎麼樣呢?」

  「當然好些,當然好些,上尉級,當然好些。」

  「我支上尉級的薪水?」

  「是的,你進去後怕要穿軍服呢。」

  「那我不去!」碧雲歪了歪嘴唇,表示不願意。

  「胸上掛個徽章也使得,馬馬糊糊,馬馬糊糊。聽說那個主任性情很隨便,一定可以馬糊的。」蕭說了後歎了口氣。

  「你歎氣做什麼?」

  「恨我沒有進軍官學校,不然我定跟你進去一同工作了。」

  碧雲到此刻才聽見蕭吐出本音來。心裡覺得獲著了什麼東西般的,感著幾分歡喜,同時又有幾分驚悸。論人材蕭比吳興國差一籌,但是吳趕不及蕭,對自己的誠懇戀愛是不能以面貌為標準的。吳興國太對不住自己了,在H埠約了自己,後來又一個人偷偷地走了,這算是什麼道理呢。真個關懷自己的,在這世界中還只是蕭四哥一人吧。

  碧雲終於進了×軍後方辦事處當秘書了。她進去後半個星期,略知道辦事處的內容組織了。

  秘書處附設在主任辦公廳裡,秘書長還沒有物色到。現在只有三名秘書。第一個是少校秘書,姓張名蔭華,約莫有五十幾歲了。第二個是個女性,約二十五六歲,姓陳名儀貞,驟然看來,是個極豔麗的美人,但坐近面前仔細看看,才知道她是快要凋萎的花了。第三是新進的塗碧雲,她和陳儀貞同是支上尉二級薪,整天的無事可做。秘書處最得力的還是張秘書,一切文件都歸他一個人包辦。陳儀貞有時也拿一管筆在寫字,但不知道她寫些什麼。至於碧雲只呆坐在公事桌前,連提筆的勇氣都沒有。她在辦公廳內坐了三天,便想辭職,因為她想與其日後給他們開除,不如自己先行辭職妥當些。自己哪裡會當什麼秘書呢?

  過了一星期,她才會悟出主任對她的意思來了。她知道自己就不辦什麼公,主任也不會開除自己了。主任每天到來,也沒有什麼事可辦,只翻看點公事,過後就盡和碧雲談笑。主任每向著她談話時,坐在在那一頭的陳儀貞就表示出一種不快的顏色。

  碧雲覺得主任並不算是個壞蛋,不過時常向著自己傻笑的樣子,實在有點討厭。有時候不回答他,他還是笑,一點不惱,也不會不好意思。他又常常和那個張少校秘書談許多男女間的卑褻的話,叫碧雲聽見難為情。但陳儀貞不單不感恥羞,並且還參加進去討論。

  陳儀貞和主任有什麼因緣,碧雲還沒有探悉。據張秘書說,有時候有洋文的公事要她翻譯,因為她在教會學校從英國人學過英文。但碧雲看她的英文也不見得很行,因為有一封簡短的西文信到來,她還是拿著一本英華字典翻個半天。

  每天只是張蔭華一個人跑來跑去。主任來後,他常走到書記室裡去辦公,讓主任和兩個女性暢談。碧雲,到後來,知道他完全是對主任的一種逢迎。

  ×主任是北方人,身體高大,說起話來是「這兒那兒」的,腔板吊得非常之高,碧雲聽見覺得很刺耳。但是主任十分的溫柔,對她們有時候會使到碧雲覺得對他過意不去,因為主任對她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但她對他,和儀貞比較起來,未免太嚴冷了。她又更進一步,想到掉了這個上尉二級薪的位置後,到什麼地方去好呢?過於使主任失望了,結局於自己是不利的。只要最後一重防線不會給他攻破,就通融一點,對他表示點親愛,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吧。

  碧雲對主任有了相當的反應的表示後,果然大奏奇功,主任對陳儀貞的態度就好像冷漠了些,於是儀貞對她便有冷言冷語,有時候對碧雲竟取一種Malicious的態度。本來碧雲對主任完全是非有意的,不過是一種敷衍。但看見儀貞這樣地妒忌自己,便也故意多和主任接近去激怒她。碧雲的這樣的態度完全是出於好勝的性質,其實她對主任完全沒有打半點主意。但到後來,碧雲也莫明其妙,看見主任和儀貞有些過分的親昵的態度時,也會發生一種不滿了。

  「太無聊了!為這樣無聊的男子,和這樣無聊的女子嗑醋麼!」碧雲想到這點,又不免唾棄自己的卑鄙。

  § 十五

  一年之後。

  黃昏時分大佛寺馬路上的人影漸稀,比白天也冷靜得多了。只有電柱上的街燈輻射出銀色的光,把街樹的影兒投射到地面上。有一瞬間真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一二名車夫懶洋洋的拉著黃包車在馬路上躑躅。雖然有幾家小作店還沒有閂門,有些人在做他們的工作和雜談,但也不夠力去挽回馬路的沉寂。碧雲剛從紀綱街踏到這馬路上,略停腳步,躊躇一會,她真不知道去看吳興國好呢還是不去好。

  「啊!今天是沙基慘案一周年的紀念日,也是蕭四的周年的忌辰!」碧雲想到這裡心裡十分悲楚。「政府把你忘了,社會把你忘了,那是無法可想的。連我都把你忘了,你在地下有知,會何等的傷心啊!你是為黨為國去反抗帝國主義而犧牲的。但僅滿一年,H埠總督居然駕臨此地,受著當局的熱烈的歡迎。這個帝國主義的代表者竟和什麼主席握手聯歡了。」碧雲一個人站在馬路旁,感歎了一會,便回憶起蕭四去年和她最後一面時的情況來了。

  去年六月中旬,自己住在×軍後方辦事處的女職員宿舍裡。一天晚上,約八點鐘時分,有三個多星期沒有會面的蕭四,忽然走來看她。

  蕭到她們的宿舍來過了幾趟的,所以一直進來,號房認識了他,只望著他笑笑,並不加以攔阻。若遇碧雲不在時,號房會對他說塗先生出去了,若號房笑著讓他進去,他就知道碧雲是在家了。

  只要他佯咳嗽一下,碧雲便會從樓上伸首到欄幹外來看他,若咳嗽一聲不夠力時,他就作第二次的咳嗽,那末碧雲一定會從樓上跑下來的。

  他走進客堂裡,不待咳嗽,碧雲就看見他了,忙由樓上迎下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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