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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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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還是臉紅紅的不答話。他在哈哈大笑起來。那種男性的真率的態度在她有幾分討厭,又有幾分可愛。 「我的名字你想起來了麼?」 她點了點頭。 「歐伯姆,我小的時候和她跳舞過來。」 「跳舞?在什麼時候和她跳舞過來?」 「在城裡縣立第一小學的幼稚園時代。」 她和他同時回憶起小的時候同在幼稚園裡的情況來了。 幼稚園的小朋友,共有四十多個,每天都是手挽手地作成一個圈兒,和著先生的風琴在唱歌。 「請你小朋友, 來同我跳舞。 請大家一齊拍手!」 每當先生叫她去請一位她所喜歡的小朋友一同跳舞時,她定走到他面前來鞠一鞠躬。最初,教師以為是偶然的,但到後來看見他倆總不肯請第三個人來和他們跳舞,才知道他們是有幾分意識的。 那時候碧雲的父親震南還在縣城裡開一家雜貨店,不像現在這樣窮。他們姊妹三人都在縣城裡分進了小學及幼稚園。 她比興國小幾歲,他比她先進了小學。他們同學只一年間,他是進幼稚園的最後一年,而她卻是最初的一年。 母親挑著籮擔喘著氣和幾個同伴走到山坳上來了,額前掛著不少的汗珠。 「啊呀!阿碧兒你怎麼跑到這個地方來玩!你不在家裡看著爹爹?爹爹睡著了麼?」母親一看見女兒,就這樣說。 「爹睡著了。我剛到這裡來的。這樣晏了,還不見媽回來,才走這裡等你。」她說了後很不好意思般的,望瞭望母親後又翻過頭去看吳興國。 她望望母親的竹籮裡,一邊是裝著一小麻布袋米,一邊是裝著兩顆大石頭和幾樣食物,如豬肉,幹豆腐,食鹽包等等。 「快回去,快回去!」母親不肯放下籮擔休息一刻,趕著女兒回家去。 「不歇歇涼就下坳麼?」歐伯姆在後面說。 「不早了,要趕回去燒晝飯了。」母親一面下坳一面說。 碧雲下坳時,還翻轉身望瞭望興國。再走兩步。轉了彎,坳上的茶亭給樹林遮住了,只看得見亭頂。 母親在後面嘮嘮叨叨地責備她,不該走出來,要在家裡看守東西,服侍父親。 碧雲想,父親的脾氣太壞了,動不動就罵人。兒女固然是該盡孝道的,但是對從來就不愛自己的父親,實在不高興看護。 母女回到籬笆門首來了。群雞像吃飽了,這裡一隻那裡一隻的散開著在啄草花。一隻雄雞走出籬笆門首,伸長頸在喔喔地啼起來。 § 二 塗震南是個半通不通的老童,讀書不成功,才學做生意的。革命之後,做官不如從前那樣要限定什麼資格了。只要有錢運動,或有親戚朋友提拔,就不難平地升天。有一次,因為縣長是他的舊友,他便極力去運動謀得了一個警區署長。最初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個笨得難挨的人,便勸他做生意好,這樣的官癮過得沒有什麼意思。但他無論如何非幹一下不可。這位縣長從前用過了他的錢,卻情不下,只得把他委出來,委他到一個事務比較清閒的警區去做區長。他還說縣長小看了他的才能,不甚滿意的上任去了。他在縣署裡看見縣長有一顆小印,刻「××經眼」四個字,他得到了某警區長的委任狀後,就趕快刻了一顆「震南經眼」的小印,也星夜寫了兩對形的燈籠,一面紅黑相間的寫「××區區署長」六個字,一面朱書一個大「塗」字帶到任上去。 他的做縣長的朋友深知道他笨,特薦了一個文牘員給他,幫他辦公文。但他常常要自逞聰明,用他的不通的文字去塗改那文牘員所擬的文稿。譬如文牘員擬的公事裡面有「殊堪痛恨」一句,他便在前面加上「實屬」兩個字。 ——「實屬殊堪痛恨,」不成文章了。文牘員駁他。 ——你不知道此中奧味,要加「實屬」兩個字上去,才像官的口吻。 諸如此類,不問大小公事,他總是要親自動筆把文牘員的文章改得一塌糊塗。因為名聲太壞了,不滿三個月就被撤差了。恰好在他被撤差的前幾天,碧雲就生下來。這就是塗震南不愛他的小女兒的一個大原因。 區署長卸任之後,他把那個「震南經眼」的小印和有銜頭的燈籠都搬回店裡來。因為他的官癮沒有過足,回來店中後繼續著大做他的官樣文章,「切切此示」,「切切此批」的紙條貼滿了店壁,弄得滿店的店員莫明其妙。 生意年見年不好,把村裡所有的幾畝田賣完了,仍然無濟於事。到了不能維持下去的時候,只得把生意收盤,回到村裡來過零落的生活了。 生意收盤了後的震南,就像失掉了指南針的輪船,對於生活的前途十分焦急。尤其是每想著半生來流了不少的血汗才積蓄起來的資產,就這樣地消散了,更十二分的痛心。他每天夜裡沒有事做,只管在翻看舊日的賬簿,一面看一面在打空算盤。碧雲在隔壁房裡聽見算盤子音彈得非常之響亮。隨後又聽見父親在喃喃地罵某某該殺,某某沒良心,欠他的賬,不還半個銅錢。 對於生活的焦慮和苦惱,就是他的病源,他終於咯血了。 震南的病一天天地厲害,每日除置罵妻女之外,便像死人般的貪睡。脾氣好點的時候就盤腿癡坐在床上,像參禪般,大概是在回嚼從前生意繁盛時期的滋味。有時更深夜靜了,碧雲還聽見父親房裡的算盤子音。 ——總共丟掉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碧雲常聽見父親反復念這個數目。她想這三千多塊錢便把父親激病了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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