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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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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有亮,V就醒來了。他並不是為埋在天井裡的洋錢擔心,實在是為時局擔心。他深恐時局變化得激烈,W城的秩序不能維持時,妻子們要受驚恐,受痛苦。並且S兒又有點不好。妻說,S兒的掌心和膝部微微地發熱。他想,體溫再增高時,想逃過江去避難了。 V正在翻來覆去思索,忽然聽見窗外有人的足音,他忙揭開帳門,視線透過玻璃窗扉望了一望;他駭了一跳,他發見了章媽站在窗前的簷階上癡望著天井裡。 ——糟了,糟了!我們的秘密給她曉得了。今夜裡我們睡著了後她走來挖了去怎麼樣呢!他知道這個秘密工作完全失敗了。他咳了咳。章媽聽見他醒來了,兩隻小足抬著她的胖體飛跑向裡面去了。 妻聽見V起來了也跟著起來,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便把剛才所發見的告訴妻子後就出來檢視昨夜裡做的秘密工作。果然,他看見還有好些泥土沒有掃乾淨;他想,一場辛苦完全失敗了。 「丟醜也算了,還是托庇法帝國主義的穩當些,決意送到巴黎街L先生的家裡吧,」V向妻說。 「做中國的小百姓真冤枉可憐!」 V決意把昨夜埋進去的東西再取出來寄放到法租界的同鄉L家裡去。他忙叫了J來,幫著把五包現洋,一包金器挖了出來。 吃過了早餐,恰好F來了。他也提著一包洋錢,說要送到日本租界的友人家裡去。V更決心過江到法國租界去。 V和F坐在一隻小筏子上,到江心裡來了。寒風從東北吹來,黃色的濁流迎風擊起滿江面的蜷波,艇身不時向一邊傾動,V有點害怕。 幾隻大洋船由下面駛上來,滿載著穿灰衣軍服的兵士。汽笛嗚嗚地此呼彼應。太陽隱進灰白色的一重密雲裡去了,回頭望望蒼灰色的W城全給一種哀愁暗澹的氛圍氣封鎖著。 不時聽見槍聲,V望見沿江岸密佈著的兵士,心裡著實擔憂。 ——萬一今天不得回W城,妻子困在城裡時怎麼樣好呢?V很失悔不該為這幾塊錢在這樣緊急的時候離開妻子。 「W城這次怕難倖免了。要被搶兩次,退去的光顧一次,進來的光顧一次;這是有定規的。」F笑著和V說。 「進來的要受人民的歡迎,哪裡還會搶的!」 「你看嗎!」F鼻笑了一響不再說了。 「我們都是參加過革命工作的人,現在又挾款到帝國主義的租界上去,以後給人家曉得了,真難為情。」W苦笑著說。 「言行不一致的不僅我們啊!追隨總理數十年的革命領袖——我們對他希望很大的X先生都是前話不對後話的不能始終一貫!我們小人物還怕什麼!以後朋友們曉得了要笑我們時,我們只說以後不再幹就好了,『勇於改過』就好了。」F說了後哈哈地大笑。 「真的,整個的三民主義不知給他們革命領袖,革命軍人解釋成什麼主義了。他們把民族主義解釋成部落主義,把民權主義解釋成軍國主義,把民生主義解釋成……這倒難找一個適當的主義來形容。」F淺笑著凝想了一忽,「是的,它們把它解釋成長江輪船主義了。」F說了後又哈哈大笑。 「何解呢?」V笑著問。 「本來不十分確切,不過形容其階級差別的成見太深罷了。特等有特等的待遇,官艙有官艙的待遇,房艙統艙又有房艙統艙的待遇。」 「我還不十分懂你的意思。」 「他們革命領袖和軍人們以為只有他們該享最優的物質生活,餘剩的洋錢都一大批一大批地送到租界上帝國主義的銀行裡去。有些怕人說的就送到國家——如倫敦,紐約——的帝國主義銀行裡去,其實他們一輩子用不到這些錢,只送給帝國主義者作資本,加緊它的經濟侵略罷了。」說了後還舉了幾個實例給V聽。 「我覺得沒有一點稀奇,這是很平常的事。你才從國外回來,所以有這種書呆子的論調。其實他們總比軍閥好些。他們總算有所主張——有革命的主張的。」 「是的,他們是有所主張的,他們說要把人民的生活改良,他的理想——或許說是夢想——是使沒有飯吃的人吃一碗稀飯,原吃一碗稀飯的人改吃一碗乾飯,原吃一碗乾飯的人加吃半碗乾飯。但夢想終於是個夢想。只有他們住洋房子娶姨太太的理想倒實現了。」 「革命軍人的勇敢倒可使人佩服,不過革命領袖太無聊了,終日跟在軍人的屁股後頭跑。在這邊創設一個會,過了兩天不負責任了;跑到那邊又提倡一個會,到後來又對人說他不贊成了。結局對雙方失信!你看多無聊?現在又要去跟第三個軍人的屁股了。這樣亂糟糟的局面,其咎不在軍人,完全是由這種騙子式的政客挑唆出來的。他叫我們信仰他的青年站在這一邊,但他老人家卻滾到那一邊去了。我們青年希望他指示革命途徑的結果只有彷徨,找不到出路了。」V歎了歎氣。 「這樣的『勇於改過』畢竟是『無恥』!」F也跟著歎了歎氣。 小劃子蕩近碼頭邊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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