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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妹 一


  寂寞的寒夜,J一個人低著頭在黑暗的街路上急急的走。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只有一名巡警站靠在一家的牆面打盹,聽見他的足音忙睜開眼睛來。他一面走一面聽見那位巡警在他後面打呵欠。

  銅圓局的汽笛在暗空裡悲鳴,他知道夜已深了——中夜的十二點鐘了。J想在這樣深夜的時分還冒著寒風在街路上跑,禁不住發生一種悲感。他並不是因為到十二點鐘還不得歇息而生悲感的,他的悲感之發生還有別種的原因。過了十二點鐘還不得睡,在他本算不得一件稀奇的事。

  他每晚上把第二天的功課準備好了後,不響十二點鐘也快要響十二點鐘的了。他準備好功課後,定要打開抽屜來望望裡面的時表——玻璃罩給小孩子打破了還沒有餘錢修整的表,所以沒有帶在身上。他看了表後不久就要聽見銅圓局的汽笛的悲鳴——引起他無窮的哀愁的悲鳴。

  有時候功課容易些,他的準備時間也短些,這時候他癡坐在書案前可以聽得見過江小汽輪的汽笛和叫賣燒餅油條的哀音,此外聽得見的是在抽屜裡的嗒的嗒的時表的音響了。

  墨水瓶打開著,原稿紙也在他面前擺好了,只有那支鋼筆終是懶懶地倒在書案上不情願起來。

  照例至遲十二點鐘他是要就寢的,因為他近來每一提起筆來就感覺得頭腦是異常的疲勞,他曾跑過江去問他的友人——一個醫生——有什麼方法能夠醫治他的頭腦。若頭腦壞了,他一家四五口就怕沒有飯吃的了。他的友人勸他要早睡早起床,最好十二點鐘以前能夠就寢。所以他近幾個星期勉力守著他的友人的忠告,過了十點鐘,不管想睡不想睡,他要就寢的。但今晚上又不能照他友人的忠告履行了。不單今晚上,近來好幾晚都過了十二點鐘才睡。

  因為生活問題,每餐上準備了功課後,他總想寫點東西去換稿費。在中國政府辦的學校當教員是不能完全維持生活的。薪額上說來很好聽,二百元三百元;但每月所能領的只有十分之一二。他既不能決絕地辭職,所以每天對功課不能不稍事敷衍。他最以為痛苦的也是這種敷衍。他早就想辭職,但再想一回,辭了職後半年半月是很難找相當的職業的,所以也就忍氣吞聲的受學生們的揶揄,決意再挨半年苦。

  他每晚上總想寫點兒東西,但什麼也寫不出來。他近來很抱悲觀,他覺得他的頭腦一天壞一天了。看了一兩頁書,寫了三五百字,他就覺得頭痛了。

  他的腦病的重大原因是沒有充分的睡眠時間。教員生活是要早起床的,每天七點鐘以前就要起來。他的妻身體太弱了,並且不久就要做第二個小孩子的母親了。大的兒子又還沒有滿兩歲,時時刻刻還要人看護,加以廚房的瑣務,所以她勉強支持兩天,到第三天就要倒下去的。妻的神經和她的身體同樣的衰弱,常通宵不睡,早晨四五點鐘聽見窗外街路上的車聲就醒了起來。妻起來了不久,小孩子也哭著要起來,他到這時候就睡也不能再睡了,只好陪他們起來看小孩子讓她到廚房裡去。

  有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的冷,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這是她病前的預兆——才把碗筷收拾起就往床上倒下去了。她雖然倒下去了,但還忍著痛苦抱著小孩子要哄他睡,她是怕小孩子妨害了他的功課——編講義或寫點東西——想把小孩子快點哄睡了後讓他舒暢地做點文章。可是小孩子像故意和她為難般的,拚命向他媽媽抵抗,不肯睡,要起來。

  「爸爸!爸爸!」小孩子看見母親睡下去了和他玩,他帶哭音的要他父親抱他到書案上玩去。

  「乖乖,睡吧!明天起來爸爸再抱你。」妻哄著小孩子,說了後又連連歎氣。小孩子不懂事,看見母親禁止著他起來,爸爸又不過來抱他,便拚命的掙扎,狂哭起來了。

  「我敵不住了,你可以過來抱下他麼?」妻再歎了口氣哀懇他。明天有兩點鐘的課,結晶學一點鐘,結晶光學一點鐘,都是很要花時間準備的。打開抽屜來看看,快要響九點鐘了,他有點不願意再為小孩子損蝕他的貴重的兩三個時間,因為他不單要準備明天兩點鐘功課,他還想創作幾頁原稿。

  「真的就病到這個樣子了麼?不能坐起來抱S兒了麼?」他是個病的利己主義者,他懷疑妻是裝病不願起來抱小孩子。他想妻的身體或者有點不舒服,但他不信她就不能坐起來抱小孩子了。

  「我可以坐起來,還來哀求你!」妻像怨恨他對她全沒有諒解,也沒有同情,起了一種反抗心。

  「這樣的不中用,又跟了我來幹什麼?」

  「誰跟你來的?!你不帶我們母子來這裡,誰願意到這個人地生疏的地方來?」

  他語塞了。他是沒有家的,他的家庭就這個樣子,三個人四條生命!在他的原鄉實無家可以安頓妻子的,他就做乞丐,做流氓,也要帶著妻子跑來跑去的。

  「在鄉下你有一畝田一間房安置我們的麼?誰情願跟了你出來受苦?!你怕我們累了你,就不該娶了我過來!」妻的歇斯底里症發作了,在嗚咽著哭起來了。小孩子看見他媽媽哭了,也狂哭起來。

  「……」

  妻愈哭愈傷心,哭音也愈高了。他怕妻的哭音給外面來往的人聽見,尤其是怕學校的學生聽見,忙變了口調。

  「算了,算了!給外面的人聽見了才好看啊!」他想再罵或再和她爭論決不是適當的方法了。但他又不能馬上變過臉孔來向妻說好話,他說了後,心裡也感著一種慚愧,因為他既怕外面的行人聽見他和妻的口角傷了他的無意義的虛榮心,又不能低聲下氣的向妻謝過以保持他做丈夫的不值半個銅子的威嚴。

  妻的哭聲越發高了。他急得沒有法子。

  「還哭麼?真不知一點羞恥!」

  「我知道羞恥,今晚上還向你哭!」妻愈哭愈傷心。「你就送我回去吧!就送我回嶺南去吧!你送我回母家去,決不再累你,決不再要你一文錢!送我們回去後,我們母子有飯吃沒有飯吃你莫管!送我們回去後,看我要累你一分一厘的就不是個人!」

  「你這個女人完全不講道理的!完全是一個……」他想說她「完全是個潑婦」,但終不忍說出口。他自己心裡也覺得對妻的態度前後太矛盾了。初結婚時,她只十八歲,完全是個小女孩兒,她這種態度並不算是初演,他曾戲呼她做Child wife,每看見她哭著發脾氣時,便摟著她勸慰她莫哭。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小孩子生下來後,對妻的態度會變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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