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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除夕 一


  「那麼明年再見了。」

  「是的,要明年才得見面了。是的,代我問候問候B君,我明天不來拜年了。」

  雪片下得愈大了,V和Y由學校出來,冒著雪跑到街口的三叉路口來了。各都懷著一束破票子——每張值一吊錢的官票——想趕快點回家去。他們就在這路口分手了。

  一早就下雪,到了下午的四五點鐘時分下得更大了。V今早出來時沒有帶傘,他穿的由舊衣服店買來的那件黑呢馬褂滿披著雪花了。

  今年陰曆十二月沒有「三十」那一天的。今天是二十九,明天就是乙丑年的正月初一日了。昨晚上他一晚上沒有睡,翻來覆去的很擔心著學校的代表失敗,向政府要不到款,那麼他的一家五口漫說過新年,就連明天一天的三頓飯都怕不能全吃了。他聽見十二點,一點,二點響過去。他雖然閉著眼睛,但總睡不著。他再籌思,如果明天分不到那幾十塊錢,不能不向那一位朋友借點錢把這年關度過去。但想到朋友,他有些喪膽了,因為現代的朋友是講交情的,談不得金錢的。學校的錢不能分,朋友處又借不到錢時,那只好把身上穿的一件爛舊的皮袍子拿到當店裡去了。這麼舊而且爛的袍子又能當得多少錢呢?但除當皮袍子外又有什麼方法呢?是的,明天一早到代表那邊去問問,看校款的交涉成功了沒有。若沒有希望,就快把皮袍子脫下送到當店裡去。過了正午,當店是要關門不做生意的。那麼明天起來就穿那件棉長褂子吧。不要穿皮的了。穿上了後又要脫下來,雖不是說怕受寒,但心裡總有點不舒服。他翻來覆去的把這幾件事循環不息的考慮了一個通宵。剛要天亮的時分,他的腦殼疲倦極了,待要睡了,他的男孩子——生下來一周年又五周月的小孩子——又醒來哭起來了。續兒(V的小孩子的名)近這兩天來像受了點寒,微微的發熱,他的左眼不時的流了點眼淚出來——並不是哭的時候流的眼淚,只左眼睛會流眼淚。每從夢中醒來就要痛哭一陣。待要睡下去的V聽見續兒的哭聲再不能睡了。他把微微地發著熱的頭從被窩裡伸出來。幾束灰白的光線從破壞了的窗扉上的間隙射進來。他感著今晨的空氣特別的冷。

  「植庭!植庭!」植庭是V的舅父的兒子,V的外祖父托給他帶到W城來進學的。他今年十六歲了,V因生活困難——學校領不到薪水——沒有餘錢送他進學——V不想久住W城也是不送他進學校的一個理由,——只把他當個聽差用了。V發窮氣的時候還要打他幾掌或罵他幾句。V帶他的表弟植庭來W城後,可以說是沒有一點好處給他——除打罵之外沒有好處給他。只有這一點——每晚上和他的表弟同一床睡的一點,V或可以對得住他的表弟吧。「植庭!植庭!」V連叫了他的表弟兩聲,把睡在他身旁的一個又小又黑的童子推醒。植庭的歲數說是十六,聽說他的母親不足月數的把他生下來,從小就不善發育,看來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人。

  「冷!」植庭爬起來,把衣服穿上。

  「快把窗門打開,放光進來。阿續兒看見黑又要哭的。」V夫人抱著續兒坐在內首的一張床裡催著植庭開窗。

  植庭下了床爬上靠面南的窗下的書案上站著,先把兩扉玻璃窗扉向裡面開,再把兩扉破爛了的洋鐵窗扉向外推。強烈的白光和一陣寒風同時由窗口沖進來。

  「×哥!下雪了喲!滿地都是白的!」嶺南生長的植庭是初回看見雪,禁不住歡呼起來。

  「大驚小怪的幹什麼!今天沒飯吃呢!」V還是睡著很煩憂的不願意起來。

  植庭給V罵了後,知道他的表兄因為沒有錢過年又在發窮氣了,他忙跑到火廚下去向火,和老媽子說笑去了。

  「你過來看看續兒的左眼又淌眼淚了,並且比昨天流得多些。我看還是引他到醫院去看看吧。」V夫人很傷心的說了後歎了口氣。

  「爸爸!爸爸!爸爸!」續兒坐在母親的懷裡喊他的父親。他雖然不很會說話,但他很會聽,他知道他媽媽是在向他爸爸說話,他也跟著催V起床。

  V起床了。他真的把皮袍推在一邊,把棉長褂子穿上,跑到內首的一張床的面前揭開帳口,把穿著一件紅色的毛織衣的續兒抱在胸前,由外面的雪反射進來的強烈的白光射到續兒的臉上來了,續兒把雙目䀹了一䀹,由左眼睛裡滾出幾顆淚珠來。

  「不是有點發熱麼?你看,沒有目糞,也不見化膿,決不是眼病。把點解熱藥給他服下去,大便一通就會好的。不要白花錢叫醫生看。叫醫生看還不是用硼酸水洗麼?自己不會洗麼?」

  「大鯽鯽!」續兒看見V不即抱他到樓上去看大鯽鯽,只顧說話,一邊呼著「大鯽鯽」,一邊握著他的小拳向V的左頰上連捶了兩捶。續兒叫魚叫鯽鯽,看見重七八斤的大魚就叫大鯽鯽。前個多月鄰近住的有錢人的家門首都曬著鹹肉和熏魚,陳媽(V家裡雇用的老媽)抱著續兒到外面去時,續兒看見家家門首掛著的大熏魚便很羡慕的歡呼起來,歡呼了一陣後便哭著要。看見賣魚的走過門首時也哭著要,指著魚籃哭呼大鯽鯽。論V的近來的經濟狀況是吃不起魚,他每天吃兩頓飯,所買的菜都是蔬菜和豆腐。月前C書店寄了五十塊錢稿費給他,他才買了一尾八斤重的大魚,用鹽醃了四天取出來掛在樓上的窗口。自V買了這尾大魚後,續兒說不盡的歡喜,睡的時候呼「大鯽鯽」,醒來時也呼「大鯽鯽」。

  「……」V夫人雖沒有再說話,但她的臉上表現著一種不納意的表情,她不贊成V的話,她當V是圖省錢,不管兒子的疾病。

  V抱著續兒才踏出房門,就看見兩個商人坐在廳前等他,一個是煤炭商人,一個是賣青菜的。V看見兩個都不算是重要的債權者,稍為安心點,約了他們下午來取錢,把他們辭退了後急急的跑到學校去打聽消息,打聽催款代表向政府交涉的款有領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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