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愛力圈外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給父親這樣一說,我覺得有些「文不對題」,不知要怎樣回答好了。

  「父親,你不知道我的事麼?」

  「知道,知道。我想起來了。……」父親仰了仰頭說,「你不是和你的姐姐一同到香港旅行去了麼?你們不一同回來,我真為你擔心。卓民也在為你焦急,望你快點回來。快看他們去吧。你的病好了麼?你養病去也不告訴我一聲就走了。你是怕我為你掛慮吧。不過秘密著不告訴我,更會使我擔心的。」我一切明白了。

  「他們還是在欺瞞著父親。」

  我看見父親的老態,看見他還一點不知道我們間的糾紛,看見他在過他的平靜的生活,我又不忍把一切的事情告訴他,怕他聽見傷心起來,失神過去死了不得了,那才是罪過啊。

  我想父親遲早會知道這件事的,不要我親自來告訴他吧。我當下這樣想。

  「父親拿點錢給我,我要錢用。」

  我輕靜地說。

  「做什麼用的?」

  「想買些東西。」

  「啊,啊。要多少?」

  「三千也好,五千也好。」

  「不好告訴卓民的,是不是?又是買鑽石戒指麼?買鋼琴?」

  「兩樣都想要。」

  「真沒有辦法。近來用出不少錢了。昨天我買了一幅古畫,又去了八百塊。」

  父親把支票取出來,叫我自己寫。我寫了一張五千元的交給父親,按了圖章,就接過來塞進衣袋裡去了。由父親房裡走出,走去看姐姐的房間。專伺候姐姐的女僕,在折疊母親和姐姐的衣服。她們近來像新制了不少的綾羅綢緞、絲光燦爛的服飾。

  「她們都穿著靚裝出去赴結婚禮了。」

  我由那些光靚的衣服,便聯想到自己和筱橋現住的房子的朽舊,由是聯想到樓下成衣匠的一家。原來在這世界上竟有生活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看見她們新制這樣多好看的衣服,我像受了莫大的侮辱。

  「偽善者常常是幸福的。正直者常常是受壓迫的。像這樣全無道理的世界,還能夠讓它存在麼?我是受壓迫受虐待的一個,在這世界上像筱橋一樣貧苦到沒有飯吃的有多少喲!像我這樣受偽善者們的壓迫虐待的又有多少喲!我們都該聯合起來打破這個世界!」

  我當下在胸裡發出一個憤焰,這樣地想著。這時候忽然聽見阿喜的聲音。阿喜早就抱著彩英在那邊等著我。各間房門首還掛著綠色的竹簾。但是院子裡已經有幾片半轉枯黃的桐葉隨著初秋之風飛舞起來了。

  「你的媽媽喲,彩英!」

  我溫柔地把彩英接了過來,對她說。彩英便伸出小手摸到我唇邊來。她像還沒有忘掉她的這個習慣。看見彩英,尤其是看見她的這樣的舉動,我傷心起來了。父親作惡,小孩子受罪。自己所對不住的,只是這個小孩子了。這個小孩子到現在還沒有忘記她的母親喲!母親恨我,姐姐恨我,丈夫尤恨我,只有這個小女兒在天天思念我,望我回來吧?

  我們只是以有利於自己的道德論及利害關係去批評他人。但在小孩子,她沒有道德,更無所謂利害。她是天真爛漫,她只有純潔的愛。縱令母親是罪大惡極,但她還是一樣地思慕而不加咎怨的。我和她接了吻,隨後又熱烈地在她的雙頰,在她的喉部接吻。她像感到十分的愉快,笑響聲來了。

  「不再到什麼地方去了吧?」

  阿喜含著眼淚問我。

  「不。我還要出去喲。我雖然走了,留你在家裡,就是一樣。你要好好地看護彩英喲。」

  我這樣對阿喜說。阿喜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這是我一生只一回的求你。……不過,我不久也要來帶你們出去的。」

  阿喜一一地點頭回答了。我帶著她和彩英回到我自己房裡來了。我把我所有的衣服盡從衣櫥中搬了出來,把大部分分給阿喜。有長的,有短的,有夏的,有冬的,我把它們裝進一個藤箱子裡去,在上面加上一條封皮,在封條上我親筆寫了幾個字:這是我贈給阿喜的衣服,菊筠字。

  我再給了一個金戒指給她,替她戴上手指上去時,阿喜放聲痛哭起來了。

  「少奶奶,要我去時,請給我一個信,我天天在等候著啊!」我也不免悲傷起來,流了幾滴眼淚。

  會見了父親,會見了彩英,會見了阿喜,我再無需留戀了也再沒有想見的人了。我把貴重的衣服首飾裝滿了兩口大皮箱,叫了汽車進來,把它們載上,把大門打得大開,筆直駛出來。那時候的旁若無人的態度,自己都覺得十二分的痛快。家人只望著我不敢說什麼話。假如有人敢說半個「不」字,我馬上就跑去告訴父親,決意和他們大鬧一回的。

  陳銘星站在一旁張開口呆望著我走。我叫他到汽車旁來,把分給阿喜的東西和我帶了去的東西詳細地告訴了他,叫他向母親說。到現在我還驚異我自己當日何以竟有這樣的勇氣。我坐著汽車一直先到銀行,把五千元取到手後,才回到我們的寓所來。

  筱橋像要哭了般地在等著我。

  「我們到什麼地方旅行去吧,有錢了喲。」

  我裝出歡快的樣子對他說。

  「好的,我們走吧。」

  我們數日來受經濟壓迫得苦極了。一旦有了錢,又到各處名勝地方去旅行了。換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住了一家旅館又一家旅館,生活真是極其放縱,通宵沉溺於性的享樂,白天就睡覺睡到十二點鐘還不起身。我們盡情地享樂。從前已經有這樣的經驗了,實在耐人尋味,所以我們更興高彩烈地出發到各地方去。在S市的旅館有時怕遇著熟人,有些不方便,走到各地方,便可以盡情地放縱,一點沒有拘束了。

  我的生活如何地放縱,如何地不規則,如何地沉溺於糜爛的享樂,真不是筆墨所能形容。因為我們不如此,便會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

  我們不如此,便要楚囚相對感著一種莫能言喻的悲哀。

  我們的戀愛好似超過了最高點了。我常看見筱橋顏色灰暗地在沉思什麼事般的。我覺得自己實在對不住他了。

  「因為我誤了你的青春了。」給我這樣說了後,他更加悲痛了。

  「你為我犧牲了你的家庭,你棄卻了母親、姐姐、丈夫和小孩子,只換得我一個無用的人,我才對不住你啊!」

  我倆的同情漸漸地趨於消極,於是日常的一切事件無一不帶著悲慘的色彩了。每悲觀起來,便勉強去尋覓快樂,愈尋覓享樂愈看見有許多黑影包圍著我們。

  「我真不能做些什麼事體麼?在這樣的社會,真無我立腳的餘地麼?」

  他一方固然輕視他自己是個無能力的人,但一方又覺得社會之對他也未免太苛酷了。從前他只自恨無能,不敢怨天尤人。現在他覺得他之不能找著職業的原因不單是由於他的無能,像還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存在著。因為他近來發見了有許多人坐在家裡不做事而能享極奢侈的生活,住洋房,坐汽車,吃大菜。他漸漸有些對於現社會發生懷疑的話了。有一天,他這樣對我說:「現在的社會之不能容我,恐怕是和你的家庭之不能容你一樣的道理吧。不正的人太多了,正直的人反要給他們排斥出來。我找不著職業,也不見得單是因為我之無能力吧。像這樣大的社會裡,哪裡會沒有一件適合於我的職業呢?我最少是會駛汽車。但是我昨天到了幾家汽車公司去看時,求當車夫的擠滿了一大廳,都是像我一樣的沒有職業的人。公司裡的人說,汽車少了,求職的人太多了,分配不來。……」

  筱橋的態度和從前不同了,從前他為他的前途抱悲觀,但是現在他像想著了什麼真理,時時有許多新穎的批評社會的話對我說了。有一天,他忽然地這樣對我說:「還是現社會不好,非打破不可。要把這社會改造,變為我們做主體的社會就好了。」

  「什麼道理?」

  我驚異著反問。何以這樣駑鈍的他,忽然會說出這些話來。他一定是到外面從什麼地方聽來的。

  「你試到江邊海關和滙豐銀行那些大建築物前頭去看看,要夜裡頭去看才知道。他們外國資本家踏進踏出的石階比我們睡的床褥還要乾淨,有些無家可歸的苦力拿他們的扁擔作枕頭,偷偷到那石階上去睡覺,雖然有一陣陣的寒風從江面吹來,吹得他周身瑟縮顫抖,但是他們勞苦了一天,十分疲勞了,也不用洗臉洗腳,倒下去就睡熟了。他們剛入好夢,便有兩三個外國捕巡——其中有個日本巡捕更賣氣力——走了來,用靴尖去踢他們,把他們踢醒了,他們忙起身逃走,外國捕巡們在後頭追著打……像這樣的情狀叫我們還能忍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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