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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不在家裡。等兩三天回來了時,再向她說。」

  「到什麼地方去了?」

  「帶梅筠到N鎮去了。」

  「N鎮?到那樣偏僻的地方去幹什麼?」

  「那邊有一個有名的舊式穩婆,他們說她的手段很高明。」

  「穩婆?S市有多少接生婦,怎麼要到那樣偏僻的地方去請穩婆?」

  「是的,那邊的穩婆功夫好些。」

  她這樣說著的瞬間,我的眼睛和姨母的眼睛忽然碰著了。

  「打胎去的!」我直覺著了。

  「她們是做好事去的吧?」

  我笑著說。姨母像在後悔不該多嘴把這件事告訴了我。

  「我還不是勸他們不該做出這樣可怕的事來。那個嬰兒太可憐了,活活地打死他真是造孽。不過她們說柯名鴻快要回來了,並且肚子也漸漸地大了起來,怕給你父親看出來了不妥當。」

  「你們都是大世家的人,才會做出這些好事來。」

  我再向姨母諷刺。姨母像敵不住我的嘲笑,樣子很狼狽。她只好提出些旁的話來對我說。她告訴我彩英漸漸地胖起來了,樣子很好看。她又告訴我乳母和阿喜都很勤勉做事,做得有條不紊。最後她問我,想不想看她們。她還說了些關於卓民的話後就告辭回去了。

  姨母走後,筱橋以悲慘的臉色向著我說:

  「你想回去吧?」

  「沒有的事。你為什麼這樣問?」

  我微笑著問他。

  「但是你想回去看彩英小姐吧?」

  「想看還是想看,因為是自己的女兒。不過……」

  「我害了你了。」

  筱橋在不住地歎息。我怕他疑心我變了心,故意自動地更熱烈地去撫愛他,擁抱他。的確,我也覺著我倆的性生活一天一天地趨於平凡了。為要撫慰他,我對他表示了許多從來連對卓民都沒有表示過的可恥的動作。但過後,愈感著我們的生活的疲倦。

  只二十元,當天就用完了。筱橋說要出去找個相當的職業來維持我們的生活。但是我想,他既沒有專門的學問,又沒有特種的技能,能夠找得到什麼好的位置呢?

  但是我們都沉溺於新的戀和欲中了。雖然貧苦,也不感到如何的困難。在小說裡頭常常看見有許多戀愛的同志們,死守戀愛神聖主義,向饑寒奮鬥。讀到那些地方,我常常受了書中人的感動。現在我體驗到這種生活了。

  「你如果在什麼地方做,我也找一個小學教員來當當吧。」

  單是這樣的生活的計劃,給我們不少的喜悅。第二天,筱橋為找職業出去了。到了黃昏時分,他精神頹喪地走了回來。

  「走了好幾個地方都找不到適當的職業。」他說了後,低著頭歎了幾口氣。

  「怎麼馬上就找得到呢?慢慢來喲。」

  我這樣地鼓勵他。又過了一天,他再出去了。傍晚回來就向我問許多事情,他問他走後有來客沒有,有郵件沒有。他又問我是不是整日都在家裡,到外面去過沒有。他就這樣無微不至地來探問我。最後他便會這樣對我說:「你很想回去吧。」

  他對我的愛欲像達到了最高潮。他每天晚上對我都有很固執的強烈的要求。當然,我一一順從他,因為怕他多心。但他像還是不能放心,每天仍然是對我尋根問底。最初我不覺得什麼,後來在他的這種狀態中,會悟了他的心事了。他是怕我逃亡,離開他。他常常很冗煩地向我這樣說:「你在後悔了吧?」

  「你為什麼盡說這樣的話?我們不是彼此賭過咒來的麼?」

  我有點氣惱了,這樣回答他。

  「雖然發過誓,但我一點本事沒有,不能叫你滿足。」

  「不要說那些話了!不要說那些話了!我不是為求滿足才和你這樣的。我們只要能過有意義的生活,不是什麼艱難辛苦都要挨過去麼?」筱橋又流眼淚了。我感激他的心思,覺得他真可憐。的確,他是怕我逃走,所以急急地想去找一個職業來。

  我們的生計一天天地困難了。到了這個狀態,他又說出那樣的話來了:

  「我害了你,真對不住你了。」

  我們每天只是楚囚相對,說了許多哀慘的話,以後又互相憐惜,互相安慰一回。但這仍無益于我們的生計。我們的生活還是一天比一天慘痛。我此時才想要錢了。此時才知道錢的價值了。因為沒有錢,筱橋才這樣的悲觀。如果弄得到二三幹元,我們可以再離開S市,到各地方去旅行。

  我想來想去,結果還是寫信給姨母,叫她來。姨母果然就來了。她一見面就這樣對我說:「你母親回來了。看她很忙,事情多,沒有和她詳細談話的機會。不過我對你姑母說了,她答應借錢給你。你試去找她看看。」

  我頂討厭的就是這個提倡賢母良妻主義的女教育家。但是受了經濟的壓迫,也不能不忍著恥辱去會她了。我等姨母走後,立即起身走向姑母家裡來。

  我按了電鈴,有個女僕出來。她一看見我,一聲不響就翻轉身走進去了。我從前到姑母家裡來過,這個女僕是認得我的。我想走進去,但是姑母走出門首來了。

  她是提倡樸素的生活的,所以她常穿粗裙布衫。今天穿的還是樸素的服裝,不過她手腕上和頸項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呢?白金手錶和黃澄澄的頸鏈。她的這樣矛盾的裝飾,正是現代上流社會婦人和賢妻良母們的表現。

  她一看見我便這樣說:「關於你的事,我也懶得再說什麼話了。你的父親也薄薄地曉得了。就是卓民也不能為你想方法了。明白地說,是沒有一個人同情於你的了。你想,一個女人沒定性,做錯了事,可怕不可怕?」

  「我是什麼事都不害怕的!這算得是什麼!」我這樣說了後,姑母緊蹙起眉根來了。

  「你的性格這樣偏執是不對的喲。你的父母,你的親戚都不愛你了,還有誰庇護你麼?」

  「我不要誰的庇護!」

  「你還盡講蠻話是不對的。菊筠,你要知道,同情於你的只是我一個人了。只有我才想為你想個方法,使你往後能在社會上站足。你自己怎麼樣打算?」

  「我沒有什麼打算,我只想要點錢。」

  「要多少?」

  「愈多愈好。」

  「你看,是嗎,你儘管固執,儘管說強話,但要錢時,就來找我了。侄女,你要知道,你的父親和卓民都很氣你不過,說不理你了。他們還能夠給你錢麼?現在就把我的私蓄給點你吧。太多,我是做不到喲。」

  姑母伸手進衣袋裡摸了一會,摸出一張銀行支票來。

  「這些是我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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