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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為什麼要辭差?」

  「我不能再在府上住下去了。」

  「為什麼?你做了不能告訴人的事麼?」

  卓民的聲音確在顫動著,也沒有什麼氣力了。他想由這句話去探索我倆間的關係。但是筱橋不回答了。

  「怎麼樣?有什麼不能回我家裡去的理由麼?」

  「等我來答覆你好了!」我插口說,「我要和筱橋君結婚了。」

  「什麼?」

  卓民這樣說了後,臉色一刻刻地轉變蒼白了。他的胸中還是全給這種疑塊填滿著,不過他不願相信,他只希望這個疑慮始終仍然是個疑慮,不要變成事實。

  「你在說瘋話麼?」

  「真有些像瘋話!的確,再沒有這樣瘋的事體了!」我冷笑著這樣說。

  「你以有丈夫之身和旁的男人結婚麼?」

  「那麼在回答你之前,我先質問你一句!」

  我又有點氣惱了。

  「你以有妻之身,為什麼又使旁的女人懷了孕呢?」

  「男人和女人不能同一論啊!」他說了後,蒼白的臉又像染了朱般地紅起來了。

  「那麼,你是承認你自己的無品行無人格?」

  「當然!天下的男子盡是這樣的,不單我一個人!」

  「那好了!那是你所特有的道德!」我再冷笑著說。

  「是的!」他仍然是這樣倔強。

  「那麼我告訴你我這方面的道德是怎樣的吧!我對於沒有做丈夫的資格的人決不尊敬,也不盡做妻子的義務或責任;就是說,我現在是沒有丈夫的身體了,任我給誰人。只要有愛,就是夫妻。節操不是單單一方面守的,要雙方互守。沒有了愛的人,何必勉強住在一起,討厭!」

  「為什麼就斷定沒有愛了呢?」

  「你總是一個為什麼兩個為什麼地問!胡亂地去探問他人的心事是不該的,是一種失禮,你知道麼?我決不是說丈夫做了壞事妻子也一定要做壞事去圖報復,不過丈夫已經放棄了做丈夫的資格,和旁的女人發生了關係,那麼從那天起,妻子的身體也就是自由了的。夫妻的根本已經破壞了,做妻子的人不是可以自由走她所想走的路麼?」

  「你……」

  卓民只說了一個「你」字頭低垂下來,不能繼續說下去了。他的呼吸忽然急起來,他的聲調轉變成重笨而悲楚了。

  「我錯了,一切是我錯了。菊筠,因為我激動不已,說了許多無心的話,得罪了你,請你要原諒我。你的精神也像十分激動了,你要靜一靜神,我們回去吧,我倆重新去規定一個新出發點吧。菊筠,今天所以我自己走來,就是為此。我實在不願再去煩托旁的人了。」

  「不行了!已經不行了!」

  「請你不要說那些氣話了。」

  「已經遲了!不行了!」我再這樣說。

  「菊筠請信我這一次吧。從今日起,我定痛改前非。」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已經和筱橋君結了婚了!」

  在卓民真是晴天霹靂,所謂「口張目呆」大概就是形容他在這瞬間的態度了。他心裡像在說:「萬事休矣。」他像硬挺挺地凍僵了的。我當時感著十分的痛快。這種痛快實在包含著各種各樣的心理,這不單是復仇心的滿足,假定一定要加以說明時,可以說是由於自暴自棄地嘲笑自己之心的表現發生的快感。病痛的人不能挨痛苦時,便以反抗的態度緊咬著牙關去忍耐,愈痛愈感著自暴自棄的快感。我的目前的情狀就是這樣的。我的良心苛責著我的陷溺。這是事實。但我不願在丈夫面前把它說出來,因為我覺得說出來於自己是一種奇恥。我以反抗的態度忍耐著這種奇恥的苛責,自暴自棄地,高壓地,並且裝出極堂皇的態度來和丈夫辯駁。因此我又得著第二種勇氣了。

  還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即是可恥的事件是該牢牢地隱閉住,不可外泄的。一經把可恥的事告訴了旁的人,自己的羞惡之心便會薄減了。羞恥是女性美的要素。女性由棄卻了她的羞恥那一天始,生命的源泉就破壞了。我如果不把我和筱橋的不義的關係向丈夫告白時,那我,雖在暗地裡為秘密之罪而苦悶,但還可以恢復我的昔日的生活,仍然做名門的少奶奶,或更進一步以筱橋為男妾玩弄之於股掌之上,同時還可以博得世間的稱讚,說我是個賢妻良母,母親、丈夫、姐姐也會十二分感激我而向我跪拜吧。但我不能如一般賢母良妻那樣聰明,利刃一經脫鞘不見血不止了。我犯的罪我非把它告白出來不可。這個告白使我更陷於自暴自棄的狀態中了。即是說,我沒有踏回原有的地位的餘地了。

  由這樣看來,良心還是不可靠的。再痛快地說,我從那時起,我就不承認良心的存在了。我不單叛逆了丈夫,更叛逆了良心。凡是主張良心的人,我都向他反抗了。

  我這種叛逆果然發生了效力。我看在這世界中一切現象無非如此。假如你主張道理,表示退讓時,那麼非理便向你加緊攻擊了。假如你無理地蠻幹下去,主張道理的人便會為你退縮了。一般信以為可恥的事,我偏把它告白出來,不認為是可恥的,那麼自己不但不會感到羞恥,並且加得了一種強力了。從前卓民對我的態度是這樣的。他公然地行其無恥,公然地把通姦之罪向家人告白,家人無方法可以奈何他,他就是利用這一點來壓制我,使得我沒有半點反抗的餘地。最初,他秘密地嫖娼,在秘密進行中時,他還有點廉恥心,但是回數多了後,他便為自己辯解說:「男人們在社交上不能不如此。」其次又進一步這樣地為他自己辯護了,「凡是男人誰都是不能免的。」

  就這樣地做下去,他的羞惡之心漸漸地痹麻了。秘密的就變為公開的了。甚至於和姐姐通姦之後,也恬不知羞,以公然的態度向母親,向我,向家人告白,好像在說:「男人是應該這樣做的。」

  你們想想,他的態度是何等的橫暴啊!的確,處這樣畸形的社會中,非橫暴不足以圖存。我果然受了他的橫暴而屈服了。

  現在輪到我來取這樣的態度了。我公然地告白我的通姦的行為了。

  這也果然發生了效力,丈夫瑟瑟縮縮地完全沒有反抗我的勇氣了。罪惡之力比正義之力強,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現象!

  卓民等了好一會不說話。但到後來,他為要保持他的給我蹂躪了的面目,故裝鎮靜對我說:「如果這樣,那沒有辦法了。我也不再說什麼話了。我只向你申明一句,你如能悔悟,無論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可以作覆水之收。我相信會有那個時機到來。你是我的正室,這個名義仍然保留著,等你回來吧。」

  「正室的名義?」我冷笑了,「我的頭腦不會那樣舊。這時候還會戀戀於正室的名義麼?那才是笑話!」

  「那你對於父親和小孩子,作何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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