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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他們走了後,我這樣對筱橋說。

  「少奶奶要出去,我就陪少奶奶出去。」

  他深知道我激動極了的時候是不好抵抗的。我和他一路出來了。

  「到什麼地方去好?」我問他。

  「到什麼地方去好呢?」他當然沒有主見。

  「到你哥哥家裡去吧。」

  「好的。那很好。的確,只好到他那邊去。」

  他贊成了。他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自由布長衫,戴一頂麥草帽。

  我們走到伯良家裡來了。伯良出去了。

  「稍為休息一下,他快要回來的。」筱橋這樣說。我們走上伯良住的小亭子間裡來了。在這裡,我詳詳細細地把今日的事情告訴了筱橋。

  我坐在一把籐椅子上,他坐在他哥哥的床沿的一隅,雙手按在膝上,恭恭敬敬地在聽我的說話。我們間不滿兩尺的距離,我每說一句話便歎一口氣。筱橋像聽得熱心了,漸漸地坐近我的身旁來了。

  「那太不近人情了。天下哪有這樣欺人的!」

  這是他的共鳴。我的話大體說完了。他低著頭沉默著。最初我疑心他是在思索什麼事體。但過了一會,看見一滴一滴的粗粒的眼淚落在他的膝上了。

  「像他們那樣的無理的要求,是不能答應他們的。」他很決絕地說。

  「為什麼他們總是使你吃虧?像這樣,少奶奶的境遇的確是太慘了!」

  「所以我也不能不另為自己打算。我是受了所謂道德的壓迫。」

  「少奶奶!」他帶哭音地說,「少奶奶不該生在大世家裡的。」

  「你的話的確不錯。」

  以後我們間無話可續了。看見筱橋為我灑了同情之淚,我的心也漸次輕鬆起來。接著是起了一種寂寞的悲哀的心情。我想,自己真是無路可走的人了。

  「一家人都恨死我了。母親,姐姐,卓民,姑母,姨母不是恨我就討厭我了。」

  「因為少奶奶是正人,邪正不能兩立,邪人都是怕正人的。」

  「真的,惡人是庇護惡人的。」

  我們又沉默了。以前我用了種種的手段去難為他們,現在他們以加倍的苦痛加到我身上來了。到了此時,愈覺得自己的孤獨。我的四面都是敵人了。對我表同情的,目前只有筱橋一個人了。於是我十二分感激他。

  在這世間為我流眼淚的男人,只有他一個人。

  我的無所歸依的靈魂,除跟著他走再無路了。我的孤寂,我的哀愁,也像只好向他求安慰了。我伏在案上嗚咽地哭起來了。盡哭盡哭,都哭不夠,愈哭眼淚也愈流不盡。

  筱橋坐在我的身旁,只癡望著我的側臉。我埋首腕中,再沒有勇氣抬起頭來了。

  「少奶奶!少奶奶!」

  聽見筱橋在顫聲地叫我。聽見他的聲音,不知是什麼道理,我一時身心都起了一種奇妙的顫動。自己確希望著他有那種表示,但又怕他真的對自己有那種表示。我再次聽見他叫我時,我便聞著一種男性所特有的有刺激性的氣昧。我三個多月不曾接受這樣的氣味了。我沉默著去領略這種氣味,同時全身也發生了一種熱力。

  「少奶奶!少奶奶!」

  第三次聽見他這樣叫我時,我大膽地伸出左腕來攪住了他的頸項了。他便像小孩子般地伏在我的胸懷裡來了。他的心的鼓動很明瞭地可以聽見。他像在沉醉於我身上的香氣。

  「我真想死了!死了倒乾淨。」

  「少奶奶死時,我也跟少奶奶去。」

  他像下了決心般地這樣說了。這是他驅使著全身的勇氣說出來的。

  我此刻才知道他是在戀愛著我。但是,從什麼時候起對我發生了戀愛呢?最初,他只是和平常人一樣地尊敬我,其次對我表同情,又其次是為我對家人們抱憤慨。但他還是看我像天人般的高不可攀。在W海岸旅館的那晚上,我略對他表示了態度後,像有種種的刺激煽動了他,使他陷於深深的戀愛中了。到後來他才知道對我並非全然無望。

  或許他早就愛上了我的,不過因主僕的關係貧富的懸隔,使他不能不把他的戀愛隱藏著。到了今日,給四面八方的敵人包圍著的孤獨的我倆相對流淚時,主僕的懸隔,階級的差別自然地完全消滅了。我倆變為同志了,共患難的戀愛同志了。

  平素性格沉默而遲鈍的他,確像一把久藏在鞘中的利刃,一經拔出,就非見血不止了。他像利刃般地以全身的熱情向我的冰冷的微弱的心灌注。我真沒有預期到他對我竟有這樣熱烈的急速的表示。他知道我不會拒絕他了,我終於允許了他的要求,給了他一陣狂熱的親吻。

  當我埋身在他的懷抱中時,我低聲地對他說:「往後我倆過我們的有意義的生活去吧。」

  § 八

  通姦!這是何等難聽的名詞喲!縱令說丈夫已經不愛我了,我這身體可以自由,但是罪還是罪,不能說丈夫犯了罪,為妻子的也就可以犯罪。通姦還是通姦,我承認我犯了罪。我的罪是百辭莫辯。

  但是凡是犯罪的人誰都會感到罪惡的恐怖。既然感到恐怖,為什麼又去犯罪?我不歸咎丈夫,不歸咎姐姐,也不歸咎母親,因為歸咎他人並不能輕減自己的罪惡。

  丈夫犯罪,叛背了我是一件事,我犯通姦之罪又是一件事。兩不相關,決不能以丈夫有罪便可以輕減我的罪惡,這是很明白的。但是我總有一個偏見,即是丈夫犯了罪,我的身體是自由了的,和筱橋發生關係是尋常的戀愛事件,算不得是通姦,更不成其為犯罪。不但如此,更進一步,我以為和筱橋發生關係是向丈夫複了仇,心頭感著一種不可言喻的痛快。像這樣的心情,絕不是法庭的裁判官,報館的淺學無知的記者所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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