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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立即抽身走出屋外來,母親伏在地板上盡哭,她那個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可憐。但我再不願回他們那邊去了。一走出來,阿民把洋傘送過來給了我後,站在一邊,叉著雙腕貼在胸上,茫然地像在思索什麼事情。

  「就要回去麼?」他忽然問我。

  「是的,我回去了。」

  不知道是何緣故,這時候我的態度很穩靜。原來人類無論是哪一個,一面極端的發怒了後,一面又想表示出輕快的樣子。

  「你不想回京裡去麼?」

  我溫和地問他。

  「想是想回去……Besie生了仔沒有?」

  「還沒有。」

  「還沒有麼?該生下來的時候了。我很想回去把小房子掃乾淨,給她生仔。」

  「再會。」

  我向他微點了點頭,拔腳走了。

  「再會。如果Besie生了仔,寫一張明信片來通知一下,叫筱橋……」

  「我會打電報來給你。」

  我輕快地對他這樣說了後笑了。

  「要叫車子麼?」

  「走路到車站去。」

  我離開了那家屋後,阿民和Besie的事通忘了。我只覺得我的胸口給一塊千鈞之重的鐵塊壓住了,異常苦悶。

  「姐姐和丈夫,還有母親,他們串通來謀我的!」我行了半裡多路,走不動了。太陽熱烈地向我頭上曬,路上像燃燒著般的,由路旁屋頂反射過來的熱氣不住地向我周圍襲來,我的鞋襪滿堆著黃塵,衣背上也給汗濕透了,這些苦狀更使我增添了不小的憤慨。

  「好了,好了!你們儘管做,我也有我的想法!」

  我真不敢翻過頭去望這村街兩旁的店鋪。我的頭部像給什麼東西緊緊地釘住了,不能自由回轉。在頭腦裡有無限的憤怒、悲恨和牢騷,非常混亂;這些感情化成一種渦流,在腦中旋轉。過了一刻,我稍為清醒了,才叫了一輛黃包車。的確,要和車夫講一二句話,都覺得十二分的吃力。

  趕到了停車場,待要買車票,忽然看見阿民流著一頭一臉的汗,背衣也像給雨打濕了般地跑了來。

  「老太太說,請你回去一趟。」

  「我討厭了!你去對他們說,有話回老家裡來講吧。」我冷然地回答他。

  「但是老太太說,無論如何要請你回去。……不然,她又要罵我不會做事了。

  「那沒有辦法。……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商量,過幾天我請老爺到你們這裡來吧。你回去這樣對他們說好了。」

  「這樣說了,……那更不得了。」

  他像要哭出來般地說。

  「一切事情你都曉得了麼?」

  我無意中這樣問他。

  「早曉得了!」他低了頭。

  「試看,這些底下人盡都知道了,只騙我一個人不曉得了。」

  我這樣想著,更覺得他們可恨,何以竟這樣地來欺侮我!我叫阿民買了車票,他一直望著我搭的火車開動了後才轉回去。

  我回到家裡來時,傍晚時分了。看見父親還坐在簷廊下,眺望庭園裡的盆栽。

  「你們一個個偷跑了,只留我一個老傢伙在屋裡……」父親看見我就這樣說,「你到哪兒去了來?」

  「到M山去來。」

  「一天來回,真有本事。母親怎麼樣了?不快點回來,家裡不得了。

  「快要回來了,再過幾天。」

  「梅筠的病怎樣了!」

  「好了點的樣子。」

  「那我放心了。望她的病快點好,好到德國老柯那邊去。她的事情解決了後,我也安心了。」

  我不再說什麼話。父親對於那件事是一點不曉得的。

  過後父親再說些什麼話,我一點沒有聽見。恐怕因為是看見了父親,精神忽然鬆懈下來,我昏倒下去了。等到我稍為醒過來時,我已經睡在床上了。頭上戴著冰囊。腳部也安置有湯婆子,我的嘴裡有葡萄酒的香氣。

  「啊!醒過來了麼?不要緊了,不要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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