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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曆日


  「山中無曆日。」這是一句古話,然而我在山中卻把曆日記得很清楚。我向來不記日記,但在山上卻有一本日記,每日都有二三行的東西寫在上面。自7月23日,第一日在山上醒來時起,直到了最後的一日早晨,即8月21日,下山時止,無一日不記。恰恰的在山上三十日,不多也不少,預定的要做的工作,在這三十日之內,也差不多都已做完。

  當我離開上海時,一個朋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這是第一次,我倚了綠色的欄杆——後來改漆為紅色的,卻更有些詩意了——去看山景。沒有奇石,也沒有懸岩,全山都是碧綠色的竹林和紅瓦黑瓦的洋房子。山形是太平行了。然而向東望去,卻可看見山下的原野。一座一座的小山,都在我們的足下,一畦一畦的綠田,也都在我們的足下。幾縷的炊煙,由田間升起,在空中嫋嫋的飄著,我們知道那裡是有幾家農戶了,雖然看不見他們。空中是停著幾片的浮雲。太陽照在上面,那雲影倒映在山峰間,明顯的可以看見。

  這是在山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也沒有做事。到了第三天,卻清早的起來,6點鐘時,便動手做工。8時吃早餐,看報,看來信,郵差正在那時來。9時再做,直到了12時。下午,又開始寫東西,直到了4時。那時,卻要出門到山上走走了。卻只在近處,並不到遠處去。天未黑便吃了飯。隨意閒談著。到了8時,卻各自進了房。有時還看看書,有時卻即去睡了。一個月來,幾乎天天是如此。

  這一陣雨過去後,天氣是涼爽得多了,我便又獨自由竹林間的一條小山徑,尋路到瀑布去。山徑還不濕滑,因為一則沿路都是枯落的竹葉躺著,二則泥土大幹,雨又下得不久。山徑不算不峻峭,卻異常的好走。足踏在幹竹葉上,柔柔的如履鋪了棉花的地板,手攀著密集的竹竿,一竿一竿的遞扶著,如扶著欄杆,任怎麼峻峭的路,都不會有傾跌的危險。

  這一天真是忙碌,下山到了鐵路飯店,去接夢旦先生他們上山來。下午,又東跑跑,西跑跑。太陽把山徑曬得滾熱的,它又張了大眼向下望著,頭上是好像一把火的傘。只好在鄰近竹徑中走走就回來了。

  莫干山有兩個瀑布,一個是在這邊山下,一個是碧塢。碧塢太遠了,聽說路也很險。走過去,要經過一條只有一尺多闊的棧道,一面是絕壁,一面是十餘丈深的山溪,轎子是不能走過的,只好把轎子中途棄了,兩個轎夫牽著遊客的雙手,一前一後的把他送過去。去年,有幾個朋友到那裡去遊,卻只有幾個最勇敢的這樣的走了過去,還有幾個卻終於與轎子一同停留在棧道的這邊,不敢過去了。這邊的山下瀑布,路途卻較為好走,又沒有碧塢那麼遠,所以我便渴於要先去看看——雖然他們都要休息一下,不大高興走。

  第一晚,當我到了山時,已經不早了,滴翠軒一點燈火也沒有。我問心南先生道:「怎麼黑漆漆的不點燈?」

  然而到了第二大絕早,心南先生卻照常的起身。我這一夜是和他暫時一房同睡的,也不由得不起來,不由得不跟了他一同起身。「還早呢,還只有6點鐘。」我看了表說。

  瀑布的氣勢是那麼樣的偉大,瀑布的景色是那麼樣的壯美:那麼多的清泉,由高山石上,傾倒而下,水聲如雷似的,水珠濺得遠遠的,只要閉眼一想像,便知它是如何的可迷人呀!我少時曾和數十個同學們一同旅行到南雁蕩山。那邊的瀑布真不少,也真不小。老遠的老遠的,便看見一道道的白練布由山頂掛了下來,卻總是沒有走到。經過了柔濕的田道,經過了繁盛的村莊,爬上了幾層的山,方才到了小龍湫。那時是初春,還穿著棉衣。長途的跋涉,使我們都氣喘汗流。但到了瀑布之下,立在一塊遠隔丈余的石上時,細細的水珠卻濺得你滿臉滿身都是,陰涼的,陰涼的,立刻使你一點的熱感都沒有了;雖穿了棉衣,還覺得冷呢。面前是萬斛的清泉,不休的只向下傾注,那景色是無比的美好,那清而宏大的水聲,也是無比的美好。這使我到如今還記念著,這使我格外的喜愛瀑布與有瀑布的山。十餘年來,總在北京與上海兩處徘徊著,不僅沒有見什麼大瀑布,便連山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見。這一次之到莫干山,小半的原因,因為那山那有瀑布。

  夢旦先生他們坐在亭上看打球,我們卻上了山脊。在這山脊上緩緩的走著,太陽已將西沉,把那無力的金光親切的撫摩我們的臉。並不大的涼風,吹拂在我們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舒適之感。我們在那裡,望見了塔山。

  晚上,風很大。半夜醒來,只聽見廊外呼呼的嘯號著,仿佛整座樓房連基底都要為它所搖撼。

  我還有餘力,便跟了他們同去。經過了游泳池,個個人喧笑的在那裡泅水,大都是碧眼黃髮的人,他們是最會享用這種公共場所的。池旁,列了許多座位,預備給看的人坐,看的人真也不少。沿著這條山徑,到了新會堂,圖書館和幼稚園都在那裡。一大群的人正從那裡散出,也大都是碧眼黃髮的人。沿著山邊的一條路走去,便是球場了。球場的規模並不小,難得在山邊會辟出這麼大的一個地方。場邊有許多石級凸出,預備給人坐,那邊貼了不少佈告,有一張說:「如果山岩崩壞了,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避暑會是不負責的。」我們看那山邊,圍了不少層的圍牆。很堅固,很堅固,那裡會有什麼崩壞的事。然而他們卻要預防著。在快活的打著球的,也都是碧眼黃髮的人。

  我說。

  我正要把我的山上生活告訴他們呢。

  我有些驚詫,卻不大相信。更不相信在上海起遲眠遲的我,會服從了這個山中的習慣。

  心南先生說:「那是塔山,有一個亭子的,算是莫干山最高的山了。」望過去很遠,很遠。

  山徑不大好走,時而石級,時而泥徑,有時,且要在荒草中去尋路。虧得一路上溪聲潺潺的。沿了這溪走,我想總不會走得錯的。後來,終於是走到了。但那水聲並不大,立近了,那水珠也不會飛濺到臉上身上來。高雖有二丈多高,闊卻只有兩個人身的闊。那麼樣萎靡的瀑布,真使我有些失望。然而這總算是瀑布,萬山靜悄悄的,連鳥聲也沒有,只有幾張照相的色紙,落在地上,表示曾有人來過。在這瀑布下流連了一會,脫了衣服,洗了一個身,濯了一會足,便仍舊穿便衣,與它告別了。卻並不怎麼樣的惜別。

  山中的風常是這樣的。

  在我的二十幾年的生活中,沒有像如今的守著有規則的生活,也沒有像如今的那麼努力的工作著的。

  在山上,雨是不預約就要落下來的,看它天氣還好好的,一瞬間,卻已烏雲蔽了樓簷,沙沙的一陣大雨來了。不久,眼望著這塊大烏雲向東駛去,東邊的山與田野卻現出陰鬱的樣子,這裡卻又是太陽光滿滿的照著了。

  剛從林徑中上來,便看見他們正在門口,打算到外面走走。

  下午4時後,如不出去遊山,便是最好的看書時間了。

  「隨便走走。」

  「已經是太晚了。」他說。果然,廊前太陽光已經照得滿牆滿地了。

  「在起了雲時,漫山的都是雲,有的在樓前,有的在足下,有時渾不見對面的東西,有時,清山只露出峰尖,如在海中的孤島,這簡直可稱為雲海,那才有趣呢。我到了山時,只見了兩次這樣的奇景。」心南先生說。

  「在山上,我們已成了習慣,天色一亮就起來,天色一黑就去睡,我起初也不慣,現在卻慣了。到了那時,自然而然的會起來,自然而然的會去睡。今夜,因為同家母談話,睡得遲些,不然,這時早已入夢了。家中人,除了我們二人外,他們都早已熟睡了。」心南先生說。

  「到哪裡去?」我問道。

  「你去不去?」擘黃問我。

  「傘在山上倒是必要的;晴天可以擋太陽,下雨的時候可以擋雨。」

  「也還不壞呢,這山的景色。」我說。

  「一個月。」我答道。真的,不多也不少,恰是一個月。有一天,一個朋友寫信來問我道:「你一天的生活如何呢?我們只見你一天一卷的原稿寄到上海來,沒有一個人不驚詫而且佩服的。上海是那樣的熱呀,我們一行字也不能寫呢。」

  山中的曆日便是如此,我從來沒有過著這樣的有規則的生活過!

  1926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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