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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者


  今天午餐剛畢,便有人叫道:「快來看火山,看火山!」我們知道是經過意大利了,經過那風景秀麗的意大利了;來不及把最後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飛快地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駛過,明顯地看得見山上的樹木,山旁的房屋。轉過了一個彎,便又看見西西利島的北部了;這個山峽,水是鏡般平。有幾隻小舟駛過,那舟上的搖櫓者也可明顯的數得出是幾個人。到了下午2時,方才過盡了這個山峽。

  啊,我們是已經過意大利了,我們是將到馬賽了;許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於眉宇,而我們是離家遠了,更遠了!

  啊,我們是將與一月來相依為命的「阿托士」告別了,將與許多我們所喜的所憎的許多同舟者告別了。這個小小的離愁也將使我們難過。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滿了別意了。一個軍官走過來說:

  「明天可以把椅子拋在海上了。」

  一個葡萄牙水兵操著同我們說的一般不純熟的法語道:

  「後天,早上,再會,再會!」

  有的人在互抄著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寫著要報關的貨物及衣服單,有的人在忙著收拾行裝。

  別了,別了,我們將與這一月來所托命的「阿托士」別了!

  在這將離別的當兒,我們很想恰如其真地將我們的幾個同舟者寫一寫,他們有的是曾給我們以許多幫忙,有的是曾使我們起了很激烈的惡感的。然而,謝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錯誤了,在我們所最厭惡者之中,竟有好幾個是使我們後來改變了厭惡的態度的。願上帝祝福他們!我是如何的自慚呀!我覺得沒有一個人是壓根兒的壞的,我們應該愛人類,愛一切的人類!

  第一個使我們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子,終日喋喋多言。自從香港上船後,一班軍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說有笑的,態度很不穩重。許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廳中,她立刻是一個眾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後來我們知道她並不是十分壞的人。在印度洋大風浪中的幾天,她都躺在房中沒出來,也沒人去理會她——飯廳中又已有了一個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誰還理會到她。這個後來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寫——據說,她暈船了,然而在頭暈腳軟之際,還勉強地掙扎著為她兒子洗衣服。剛洗不到一半,便又軟軟地躺在床上輕歎了一口氣。她同我們很好。在暈船那幾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籐椅,躺在甲板上休息著。那幾天,剛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著,我自然是很樂意地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給她。她坐慣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動地來坐。她坐在那裡,說著她的丈夫,說著她的跳舞,「別看我身子胖,許多人和我跳舞過的,都很驚詫於我的『身輕如燕』呢」;還說著她女兒時代的事,說著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說著她兒子的不聽話而深為歎息。她還輕聲地唱著,唱著。聽見三層樓客廳裡的隱約的音樂聲,便雙腳在甲板上輕蹬著,隨了那隱約的樂聲。船過了亞丁,是風平浪靜了,許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來活動著。魏的病也好了。我於每日午、晚二餐後,便有無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卻是不能久立的。於是,躊躇又躊躇,有一天黃昏,只得向她開口了:

  「夫人,我坐一會兒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來了,說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對不起!」

  「不要緊,不要緊。」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邊坐著,我們的幾個人都在一處。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們附近的船欄旁了,且久立著不走。我非常難過,很想站起來讓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只得躊躇著,躊躇著,這些時候是我在船上所從沒有遇到的難過的心境,然而她終於走開了。自此。她有一兩天不上甲板,還有一頓飯是房裡吃的。後來,即上了甲板,也永遠不再坐著我們的椅子。我一見她的面,我便難過,我只想躲避了她。

  她的兒子Jim最初也使我們不喜歡,一臉的頑皮相,我們互相說道:「這孩子,我們別惹他吧。」真的,我們一個人也不曾理他。他只同些軍官們鬧鬧,隔了好幾天,他也並不見怎麼愛鬧,我開始見出我的錯誤。到西貢後,船上又來了二個較小的孩子。Jim帶領了他們玩,也不大欺負他們。我們看不出他的壞處。在他的十歲生日時,我還為他和他母親照了一個相。然而他母親卻終於在這日沒有一點舉動,也沒有買一點禮物給他。在這一路上,沒有見他吃過一點零食,沒有見他哭過一聲,對母親也還順和。別人上岸去,帶了一包一包東西回來,他從來沒有鬧著要;許多賣雜物的人上船來,他也從不向他母親要一個兩個錢來買。這樣的孩子還算是壞嗎?我頗難過自己最初對他之有了厭惡心。學昭女士還說——她本是與他們同一個房間的——每天早晨起來時,或每晚就寢時,這個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禱告;這個小小的人兒,穿著睡衣,赤著足兒,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聲合掌地念念有詞;念完了,便睜開眼望著他母親叫了聲「媽」。這幅畫夠多麼動人!

  一位白髮蕭蕭的老頭兒,在西貢方才上船來,他的飯廳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給我們看得見。我不曉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紀,只看他向下垂掛著的白須,迎著由窗口吹進來的風兒,一根根的微飄著;那樣的銀須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莊嚴,十二分的美貌。他沒有一個朋友,鎮日坐著走著,精神仿佛很好。過了好幾天,他忽然對我們這幾個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個禮物來,那是由他親手做成的,一個用線和硬紙板剪綴成的人形,把線一拉手足便會活動著。紙上還用鋼筆畫了許多眉目口鼻之類。老實說,這人形並不漂亮,然而這老人的皺紋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禮物,我們卻不能不慎重地領受著,慎重地保存著。他很好事,常常到我們桌子上來探探問問。什麼在他看來都是新奇的:照相機也要看看,餅乾也要問這是中國的或別國的;還很詫異地看著我們寫字;我寫著橫行的字,這使他更奇怪:「是中國字嗎?中國是直行向下寫的。」直到了我們告訴他這是新式的寫法,他方才無話,然而「詫異」似還掛在他的眉宇間。有一天,他看見一位穿著牧師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來探望我們,他一直注目不已。這位教士剛走出飯廳門口,他便跑來殷殷地查問了:「是中國人嗎?是天主教牧師嗎?」人家說,老人是像孩子的。這句話真不錯,他簡直是一位孩子。聽說——因為我沒有看見——那幾天他執了剪刀、硬紙板、針和線,做了不少這些活動的人形分給同飯廳的孩子們,然而沒有一個孩子和他親熱。軍官們、少年們、太太們,沒有一個人理會他。這幾天,他是由房裡取出一個袋子來,獨自坐在椅上,把袋子裡的絨線、長針都搬出,在那裡一針一針地編織著絨線衣衫。他織得真不壞!這絨線衫是做了給誰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見了這位白髮蕭蕭而帶著童心的孤獨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種無名的感動。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們討厭。第一天上船,他們的一個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幾乎是整夜地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門恰對著他的房門。他們談話的聲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來干涉,說是怕擾了孩子的睡眠。他們門窗沒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來說,有女太太在對門不方便。這使他們非常的氣憤。那樣瘦得只剩皮和骷髏的臉,唇邊兩劈(撇)烏濃的黑鬍子,一見面便使人討厭。後來,他們終於遷居了一個房間,仿佛孩子也從此不哭了。他們夫妻倆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說話,我們也不大理會他們。他們那兩個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過五歲,已經能夠做事了——當她母親暈船的那幾天,她每頓飯總要跑好幾趟路,又是麵包、冷水,又是菜。我見了那小小的人兒、小小的手兒,鄭重其事地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著,走過我的面前,我幾乎要脫口地說道:「小小的朋友,讓我替你拿去了吧。」當然,這不過是一瞬間的幻想,並沒有真的替她拿過。他們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領著,才會在甲板上走。她那雙天真的小黑眼,東方人的圓圓的小臉,常常笑著看著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終夜啼哭過的孩子。

  再有,上文說起過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貢上船來的。我不是說過了麼,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為軍官們所注意的中心人物嗎?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終日的笑聲不絕,和那些軍官玩笑得更為下流。我們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個妓女。那些和她開玩笑的軍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只要看他們那樣的和同伴們擠小眼兒便可見,然而她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到這些。她是真心真意地說著、笑著、唱著、鬧著、快樂著,不惜以她自己為全甲板、全飯廳的人的笑料。沒有一個人見了她不搖搖頭。她常不穿襪子,裸著半個上身,半個下身,拖著一雙睡鞋,就這樣地入飯廳、上甲板。啊,那肥胖到褶掛下來的黃色肌肉,走一步顫抖一下的,使我見了幾乎要發嘔。我躺在籐椅上,一見她走過便連忙閉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沒有一個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厭惡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臉兒的軍官,大開玩笑。她收集了好幾瓶的未吃的紅酒,由這桌到那桌地收集著,盡往兔臉軍官那兒送去。兔臉軍官立了起來,滿懷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發笑,於是全飯廳的人都拍了掌。從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這桌到那桌地收集了紅酒往兔臉軍官那兒送去。只有我們這個桌子,她沒有來光顧過;她往往望著我們的酒瓶,我們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兒上的軍官,故意地把水裝滿了一瓶放在我們桌上。她來取了,倒還機靈,先倒來一試,說道水,又還給我們了。總算我們的桌上,她是始終沒有光顧過。後來,船到了波賽,不知什麼時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換了一個討厭的新聞記者,而飯廳裡不復聞有笑聲。

  講起兔臉軍官來,我也覺得了自己的錯誤,有一天,他在Lavatory門口對我說了一聲「Bonjour」,我勉強地還了一聲。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並無別的討厭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帶領了幾個孩子們玩耍,細心而且體貼。Jim連連地捏了他的紅鼻子,他並不生氣,只是笑嘻嘻的,還替兩個孩子造了兩個小車,放在滿甲板上跑。他總是嘻嘻笑的,對了我總是點頭。

  啊,在這裡,人是沒有討厭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錯誤了。然而那瘦臉的新聞記者,那因偷錢而被貶入四等艙而常到三等艙來的魔術家,我卻是始終討厭他們的。

  不,上帝原諒我,我沒有和他們深交,作興他們也有可愛之處而為我們所不知道呢!

  還有,許許多多的軍官、同伴,幫忙我們不少的,早有別的人寫了,我且不重複,姑止于此。

  我在此,得了一個大教訓,是:人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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