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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元諸宮調考(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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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則」止於此處,第二則接著說: 李洪義剝了知遠身上衣服,與布衫布褲穿著了,使交桃園去。知遠不知是計。洪義卻在黑處先等。約過二鼓,陌然地見他跳過頹垣,欲奔草房去。洪義喜道:「這漢合死,今得報仇。」他便追了去,從後舉棒,攔腰打去。七尺身軀,僕地倒下。洪義心狠,更欲打得他身亡。聽得那人言語,便唬去了三魂,連忙將那人扶起,在朦朧月色之下認來,原來不是那窮鬼,卻是李洪信。洪義且驚且哭。洪信忍痛說道:「小弟恐兄落窮神之手,故來覷你。」這時,才見知遠相從數人,帶酒而來。被洪義扯住:「新近亡卻丈人丈母,怎敢飲酒!」眾村人說道:「是俺與他收淚。」二人終是不休。至天明,用繩索綁定,欲要送官。被做媒的李三翁見了,他說:「若您弟兄送他,我卻官中共您理會」,兼著旁人勸免,以此洪義方休。後經數日弟兄定計,交知遠草房內睡,怕今夜乳牛生犢。三娘也不知道。知遠在草房中長歎,戀著三娘,欲去不忍。到夜深,知遠睡熟,洪義卻在草房外放起火來。究竟帝王有福,天上沒雲沒霧,平白地下起雨來,把火熄了。知遠驚覺,方知洪義所為,也不敢伸訴。至次日,知遠「引牛驢,拽拖車,三教廟左右做生活」。暫於廟中困歇熟睡。忽然霹靂喧轟,急雨如注,牛驢驚跳,拽斷麻繩,走得不知所在,知遠醒來尋至天晚不見,不敢歸莊。意欲私走太原投軍,又念三娘情重,不能棄舍。于明月之下,去住無門,時時歎息。二更以後,知遠潛身私入莊中,來別三娘。恰到牛欄圈,被一人抱住。知遠驚得一跳。抱者是誰?回頭視之,乃妻三娘也。她說:「兒夫來何太晚!兄嫂持棒專待爾來。」知遠具說因依,並言欲到太原投軍,「特來與妻相別」。三娘聞語,心若刀割。說是已懷身三個月,若太原聞了名,早早來娶她。她是決不改嫁,也不肯自尋短見,任兄嫂怎樣魔難,也要守著他的。說時悲涕不已,她說:「劉郎略等,取些小盤費去。」去移時,不至。知遠自來看她,見她手攜斫桑斧,「把頭髮披開砧子上,斧舉處唬殺劉郎」。三娘性命如何?卻是用斧截青絲一縷,並紫皂花綾團襖一領,開門付與劉郎。她相送到牆下:「二儀初分天地,也有聚散別離底,想料也不似這夫妻今宵難舍難棄!」二人淚點多如雨點。正在這時,洪義、洪信兄弟二人持棒前來,欲毆辱知遠。知遠大怒道:「我去也,我去也!異日得志,終不舍汝輩!」弟兄笑道:「你發跡後,俺句鼻內呷三鬥三升釅醋。」兩個妯娌也道:「俺吃三鬥三升鹽!」四口兒扯了三娘回去,劉知遠獨上太原。次日到並州試了武藝,團練岳司公見知遠頂上有紅光結成鬥龍形勢,暗歎曰:「此人異日富貴,不可言盡。」便賜酒一瓶錢三貫,且令營中歇息。又叫人作媒,將女嫁他。知遠聞言淚下,說起已有前妻李三娘。但作媒者動以利害。知遠不得已而許之,把定物收了。 第二「則」止於此,第三「則」敘的是「知遠充軍,三娘剪髮生少主」事。卻說: 知遠收了定,滿營軍健,都皆喜悅。不久,知遠和岳公小姐便成了婚。第二天正在設宴賀喜之時,門吏報覆,有兩個大漢,莊家打扮,說是沙陀村、李家莊來的,要尋劉知遠。知遠嚇了一跳,以為是洪義、洪信二舅。出營門來覷。來者非是二舅,乃李四叔及莊客沙三。李四叔是李三傳房弟,知遠丈人行也。知遠問他們為何前來。沙三道:「您妻子叫來打聽消息的。你卻這裡又做女婿?」知遠說營中軍法,不得已而為之。「四叔,你也休見罪,凡百事息言,莫傳與洪信、洪義。」原書第三「則」止於此,以下皆缺。故我們沒有法子知道以下所敘的事是什麼,僅就其題目所指示,知其下半所敘的乃為「三娘剪髮生少主」的事而已。這一段事,在《五代史平話》及元傳奇《白兔記》(今日流行之本,有明萬曆間富春堂刊本,有明末汲古閣刊本,二本文辭絕不相同,惟節目則大略相似。汲古閣本文辭樸質,當是元人舊本。)裡,都寫得很詳細,很可以根據此二書而得到些影像。惟《白兔記》有「汲水挨磨,磨房中產下嬰兒,當時痛苦咬兒臍(用富春堂本《白兔記》第一折中語)」諸情節,而《劉知遠諸宮調》則似無咬斷兒臍一事。據《劉知遠諸宮調》的後半部,關於三娘事,似只有「最苦剪頭髮短,無冬夏交我幾曾飽暖」及推磨、汲水諸事。 從第三「則」下半節以後,直到第十「則」原書皆缺失,不知內容為何。但如依據了《五代史平話》及《白兔記》二書,則其中情節也約略的可以知道。 《五代史平話》在「劉知遠去太原投軍」的一個節目與「知遠見三娘子」的一個節目之間,共有左列的十幾個節目: 劉知遠去太原投軍 知遠與石敬瑭結為兄弟 石敬瑭為河東節度使 劉知遠跟石敬瑭往河東 劉知遠勸石敬瑭據河東 敬瑭稱帝授知遠為平章 劉知遠為北京留守 軍卒報劉承義娘子消息 劉知遠自到孟石村探妻 知遠妝做打草人 劉知遠見李敬業 知遠見三娘子 這些事都是著重在劉知遠的本身的;《白兔記》的所敘,則其中一部分,並著重在李三娘一方面。茲據汲古閣刊《六十種曲》本《白兔記》列其自知遠「投軍」以下至「私會」止的節目如下: 投軍 強逼 巡更 拷問 挨磨 分娩 嶽贅 送子 求乳 見兒 寇反 討賊 凱回 受封 汲水 訴獵 私會 凡「挨磨」等等,旁有「·」為記者皆專敘三娘的節目。 以我們的想像推測之,《劉知遠諸宮調》之所敘,當未必與《五代史平話》及《白兔記》完全相同;在那已失的七「則」裡,敘述知遠的故事或當較多于敘述三娘的罷。在原書的第十二「則」裡,寫著:三娘對她的哥哥說道:「自從劉郎相別了,莊上十二三年,最苦剪頭髮短,無冬夏交我幾曾飽暖。咱是的親爹生長,似奴婢一般摧殘。及至淩打,你也恁怯怇懊煎。記得恁打拷千千遍,任苦告不肯擔免。恁時卻不看姊妹弟兄面!」如此,則三娘的事,只是「剪髮」,「挨餓」,「似奴婢一般摧殘,淩打」等等而已,但在同「則」裡,又從劉知遠口中說出三娘被淩虐的情形來:「因吾打得渾身破折,到得朋頭露腳,交擔水負柴薪,終日搗碓推磨」云云。如此,則當時已有挨磨等等以後的所有的傳說了。惟「咬臍」一事似尚未發生。但三娘汲水遇子的事,則在《劉知遠諸宮調》裡也已有之。在其第十一「則」裡,有著這樣的記載: 知遠說罷,三娘尋思道:是見來。昨日打水處,見個小禿廝兒,身上一領布衫似打魚網那底,更還兩個月深秋奈何! 又有「昨日個向莊裡臂鷹走犬,引著諸僕吏打獵為戲」諸語,是「汲水」「訴獵」兩個節目,在本書裡自必有之。惟當時三娘見到「劉衙內」時,未知便是其子,且也並無「白兔」為引介之物耳。 至於知遠的故事,則原書僅敘其做到「九州安撫使」,並未更詳其中的情節,故我們也不能十分的明白。 第十一「則」敘「知遠探三娘,與洪義廝打」事,蓋即《白兔記》所敘的「相會」的一幕,也即《五代史平話》「知遠見三娘子」及以後數節中所敘的故事。惟其描敘的婉曲深摯,則遠非《平話》與《白兔記》所可與之頡頏。在這個所在,我們充分可以看出,《劉知遠諸宮調》的作者,確是一位不同凡俗的有偉大的天才及極豐富的想像力與描寫力的作家。然而這位無名的大作家及其偉大的作品卻埋在我們的西陲的黃沙之中,將及千載而無人知!偉大的作品未必便是必傳的作品罷,而許多庸腐的詩、古文辭卻傳誦到今! 第十一「則」的頭三葉,已經缺佚,第四葉開始,敘的是:劉知遠仍改裝為窮漢模樣,與李三娘見面,三娘訴說:自己怎樣的為了不肯改嫁,把頭髮剪去,又脫下綺羅,換卻布衣,為了「窮劉大」,「淚痕染得布衣紅,盡是相思眼內血。」又問知遠:「我兒別後在和亡?」知遠笑嘻嘻的說道:「你兒見在,到如今許大身材,眉目秀,腮紅耳大,你昨天不是見到他了麼?」三娘想起,「昨關在汲水處見個小禿廝,身上一領布衫似打魚網般的破爛,大約便是的罷。」便道:「這孩子這般襤褸,這兩幅布裙比較新,且與他托肩換袖。」知遠笑道:「不用布裙三兩幅,恁兒身穿錦繡衣。小禿廝兒也不是你兒。你昨日不曾見個劉衙內問你因甚著麻衣,青絲發剪得眉齊。你把行蹤去跡說明白,他垂雙淚,騎馬便歸麼?那面貌還不是象我的一般?如今恰是十三歲了。」三娘怒道:「衙內怎生是你兒?想你窮神,怎做九州安撫使?」知遠恐他妻不信,便於懷中取出一物給她看,那便是九州安撫使的金印。三娘見了,喜不自勝,知遠真個發跡了也!三娘便把這金印藏在懷中。知遠向其再三告取,三娘終不與。知遠道:「收則收著,不要失落了,在三日內,將金冠霞帔,依法取你來。」(元劉唐卿有《李三娘麻地捧印》劇,敘的是此事罷)正在夫妻相會,未忍離別之際,李洪義執了荒桑棒,當下驚散鴛鴦。洪義道:「你害饑,交三叔取飯,卻覓不著,兩個在這裡!」送的是破罐裡盛著殘飯。知遠大怒,將這殘飯潑在洪義面上。洪義怒叫,洪信及二婦人皆至。四個一齊圍定劉知遠,「罵窮鬼怎敢如此無知!好飯好食,充你驢肚!」知遠不懼,一條扁擔,使得熟會,獨自個當敵四下裡,只把三娘嚇得呆了。但知遠雖是英雄,畢竟寡不敵眾。虧得有兩個英雄,來助他一臂之力,一個是郭彥威,一個是史洪肇。 第十一「則」敘至郭、史助力為止,第十二「則」裡,敘的便是「君臣弟兄子母夫婦團圓」的事。卻說郭、史二人兩條扁擔,向前救護知遠,洪義、洪信弟兄雖勇,畢竟敵不過他們,四口兒便簇定三娘,向莊奔走而去。三娘到莊,定是吃殘害。知遠入府至衙,與夫人岳氏從頭說起三娘之事。第二天,商量著要接取三娘。臨衙時,卻聽見階前叫屈之聲。叫屈的乃是洪信、洪義。知遠問論誰。洪義說:「小人久住沙陀,種田為活。十三年前,招女婿名知遠,性氣乖訛。為了責備他些兒,便投軍到太原去,把妹子三娘拋棄。生下孩子,曾送與他。他卻又娶了岳司公女。昨日他又到莊上,說是在經略衙中辦事,一言不合,便相廝打,又有郭彥威、史洪肇二人相助,打得洪義、洪信重傷,兩個媳婦若不走脫,也險些兒命喪黃泉。伏望經略向衙中搜刷劉大。」洪信、洪義正在叨叨地訴說劉大的事,劉知遠頻頻冷笑,叫左右備刀,並怒喝洪信弟兄:「你覷吾身!」兩人凝眸,認得經略卻正是女婿劉郎。當下二人渾如小鬼見大王。刀斧手正待下手,知遠喝住,教取得三娘及妗子再斷罪。傳令下去,五百個兵披鎧甲,導領一輛鳳香車,要去迎接三娘。方欲出門,忽門吏慌忙來報,有一個急腳,言有機密事奉告。急腳報的是,有五百個強人,把小李村圍住,搜括財寶,臨行擄了三娘而去。知遠嚇得三魂七魄渾無主,急教郭彥威、史洪肇統兵去捉那些強人並救回夫人。不料史洪肇出戰,卻為賊人所捉;郭彥威力戰不屈。正在勢急,知遠統軍親來接應。二賊人見了,即棄手中兵器,說,軍中自有尊長,欲求相見。原來出來的是劉知遠母親,二人乃慕容彥超、慕容彥進兄弟,他們因劉知遠貴了,故來相投。於是夫妻母子兄弟一時相會。知遠教人到小李村取李三翁、兩個妗子入並州大衙。岳夫人親捧金冠霞帔,與三娘,三娘不受,說是村莊中人帶不得金冠,且又發短齊眉。岳夫人再三相讓。三娘見其真意,便禱天說,若梳發得長,便受金冠,否則,便只合做偏室之人。言絕,三梳,隨手青絲拂地。眾人皆稱奇。合府皆喜。李三翁道:「你夫妻團聚,老漢死也快活。」正飲間,人報道,兩個舅舅妗子害饑也。知遠命取將四人來。他們四人在階前淚滴如雨,苦苦哀告。知遠說道:「要是你們吃盡那三鬥三升鹽,呷盡三鬥三升醋,便也不打不罵,不誅戮。」洪信告說:「是當日戲言,貴人怎以為念。」知遠大怒,命推去斬首。四人又哀告三娘。三娘不理。衙內並岳夫人諸官,盡皆勸諫經略。知遠方才怒解,解了綁繩,命登筵席。洪義自悔萬千,欲當眾用手剜去雙目。眾人救了。皆大喜歡!正在這時,門外有一個後生,年方三十,登門求見,自言與經略有親。知遠一見大喜,原來是他同胞親弟知崇。他母親也甚為欣悅。這正是: 弟兄夫婦團圓日,龍虎君臣濟會時。 後來知遠更為顯達,稱朕道寡,坐升金殿。 《劉知遠諸宮調》全書便終結於此。作者在最後說道: 曾想此本新編傳,好伏侍您聰明英賢,有頭尾結束劉知遠。 這部諸宮調的風格,極渾樸,極勁遒,有元雜劇的本色,卻較她們更為近于自然,近於口語。單就一部偉大的傑作論之,已是我們文學史上罕見的巨著;只有一部同類的《西廂記諸宮調》才可與之頡頏罷。其他一切擬仿的、無靈魂的什麼詩,什麼文,當其前是要立即粉碎了的。何況在古語言學等等方面更有不可磨滅的重要性在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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