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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圖書集成詞曲部


  近來頗有一種風氣,對於清代「禦纂」的書,每喜加以誇大的鼓吹和引用;《四庫全書珍本》的刊行,便是一例。這和誇大蒙古帝國的戰功同樣的可笑;他們根本上已經忘記了我們漢民族在那時候也是被征服的民族之一;同樣的,《四庫全書》的編纂經過也是我們所應掉「一把辛酸淚」的;有何可誇耀的呢?

  對於《圖書集成》,明鈔暗襲之者尤多。一般纂書的人,好走捷徑,不查原書,便找到這部「萬寶全書」的《圖書集成》,以為唯一的「資料」。而不知從此「間接」的來源擷取而來的東西,根本上是很不可靠的。曾見有一部什麼通史,除鈔「九通」和《圖書集成》外,幾無所有;卻也竟是一部流行頗廣的「著作」;有的著作中關於「詞曲」的一部分,幾全部從《圖書集成》剽竊而來,卻不知《集成》的不大可靠。從前看到這書,久欲一吐此意。為了免除以後的更多數的作者們以《集成》為取材的「萬寶全書」計,實在不能不將其中的牴牾處,疏漏處,謬誤處,一一為之指出。

  這工作誠有「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之概。對於自己熟悉一點的,還是「詞曲部」。便從「詞曲部」說起吧。——還有,關於機械工程的一部分也錯得太可怕;把齒輪竟畫成了圓輪了,機器如何還會轉動呢?「貽誤蒼生」,莫此為甚!他們是連鈔書都也會鈔錯的。對於這,我也將有一篇批評,繼此而刊出。

  「詞曲部」占著《文學典》第二百四十三卷至第二百五十六卷,凡十四卷,篇幅並不算多,疏謬之處,卻觸目皆是。

  「詞曲部」匯考凡八卷,占全部篇幅的大半。我們看這八卷採錄的是些什麼呢?

  關於「詞」的,有:

  (一)王灼,《碧雞漫志》(凡一卷,《文學典》第二百四十三卷,末並有評云:「此卷考核援引最詳雅,可與段安節《樂府雜錄》並傳為詞林佳話」);

  (二)都穆,《南濠詩話》「調名」一則;

  (三)楊慎,《詞品》三十四則;

  以上均是關於「詞」調名稱的解釋的(均見《文學典》第二百四十四卷)。

  (四)《三才圖會》《詩餘圖譜》(凡三卷,即《文學典》第二百四十五卷至二百四十七卷)。

  關於「曲」的,有:

  (一)陶宗儀,《輟耕錄》「雜劇曲名」等三則(《文學典》第二百四十四卷);

  (二)《嘯餘譜》,「樂府體一十五家及對式名目」及其下「群英所編雜劇」名目,凡一卷(第二百四十八卷);

  (三)《嘯餘譜》,《中原音韻》,凡一卷(即第二百四十九卷)。

  又《嘯餘譜》,「務頭」以下(按即《中原音韻》之下卷)凡一卷(第二百五十卷)。

  所謂八卷的「匯考」,不過是如是寥寥的幾部書!「總論」所採錄的,計有:

  (一)張炎,《樂府指迷》;

  (二)陸輔之,《樂府指迷》(末有評云:「此本還在沈伯時《樂府指迷》之後,古雅精妙,較是輸他一著也。若新巧清麗,是冊亦未可少」);

  (三)涵虛子,《詞品》(評諸家詞),

  (四)附王世貞評明代諸詞家;

  (五)徐炬,《事物原始》「詞」「曲」二則;

  (六)吳訥,《文章辨體》「近代詞曲」一則;

  (七)徐師曾,《詩體明辨》「詩餘」一則。

  (以上均在第二百五十一卷)。

  又文藝所採錄的,自唐、沈朗的《霓裳羽衣曲賦》,五代、歐陽炯的《花間集序》以下,凡文、詩、詞三十篇(均在第二百五十一卷)。

  《文學典》的第二百五十二卷至二百五十五卷為「詞曲部」的「紀事」;第二百五十五卷的下半及第二百五十六卷為「雜錄」。這兩部分瑣細過甚,來源過於複雜,要清理是必須費了不少的力量的;且要增補、糾正,也非數日之力所可能;在這篇批評文字裡決不能細加批評,故姑且不提。

  但僅就「匯考」「總論」及「文藝」三部分論之,可議的地方已不知有多少!

  最不能原諒的一點是,編者取材的譾陋與疏忽;忽略了(或未見到)第一道的來源而採用了輾轉鈔襲的譾陋的著作。如關於「詞」,張炎的《詞源》,陸輔之的《詞旨》均易得;沈義父的《樂府指迷》也附於《花草粹編》後。《詩餘圖譜》,為張所著,明代刊本也甚多。(較易得者為新安遊元涇刊本;汲古閣刊本。)今《集成》乃獨從《三才圖會》錄得《詩餘圖譜》三卷,可謂「間接」的了;而《詞源》一書,乃混名為《樂府指迷》,陸輔之《詞旨》乃亦混名為《樂府指迷》,而沈氏的《指迷》則獨遺之。此可見編者未見原書,而徒知從明人的很譾陋的輯本裡間接取材(蓋系從陳眉公《秘笈》本之誤。《秘笈》總名《樂府指迷》,而以《詞源》為上卷,《詞旨》為下卷),故致雜亂無章如此。關於「曲」,更是可笑了。僅知從《嘯餘譜》錄得《太和正音譜》的一部分及周德清的《中原音韻》,而目未睹原書,故遂致「支離破碎」,不堪一讀。涵虛子《正音譜》腰斬了大半,而僅錄其「樂府體一十五家及對式名目」與「群英所編雜劇」名目。至《中原音韻》則割裂訛誤尤甚。編者全錄《中原音韻》的關於「韻」錄的一部分;至所附「正語作詞起例」,則照鈔《嘯餘譜》,目曰「務頭」,而竟不知仍是《中原音韻》之文。此全緣「間接」取材,故遂訛誤至此!最可怪的是,涵虛子《詞品》,原為《正音譜》上卷的一段,名為「古今群英樂府格勢」,《集成》編者乃別列之於「總論」中,且非原文。妄增「已上十二人為首等」,「已上七十人次之」,「又有董解元……汪澤民輩,凡百五人,不著題評,抑又其次也。虞道園、張伯雨、楊鐵崖輩俱不得與,可謂嚴矣」等語。涵虛子竟會這樣的自評自贊麼?初不明白編者為何如此妄改,妄增,後乃知仍是間接鈔襲,並非編者的自作聰明。原來這一段文字,乃是從《欣賞曲藻》上鈔過來的;故竟「張冠李戴」,把《曲藻》的文章也攏統的歸到涵虛子的名下去了。如有人把這一段文章「引」作涵虛子說的,豈不「貽誤」讀者麼?所附王世貞的評明代諸詞家也仍是從《欣賞曲藻》而來。卻更大誤。原來這一段也是《正音譜》之文,而竟被纏到王世貞身上去了。

  關於研討「詞」「曲」的起源,只引了《事物原始》、《文章辨體》、《文體明辨》等寥寥數則,而不知從更早更好的來源裡去找,也是譾陋得可笑。

  其次,可議的地方是疏漏。拋棄了許多重要的著作,而收入許多不大重要的次等的材料。關於這一點,也說來話長。「詞」的一部分,在陸氏《詞旨》後,明明的說「此本還在沈伯時《樂府指迷》」之後,而沈氏的《指迷》卻不見採錄(此等評語也是照鈔他書的)。只錄《詩餘圖譜》而不錄《詞韻》一類的書,不知何故。至於曲韻,卻又全鈔《中原音韻》了。

  「曲」的一部分,缺漏的地方尤多。《集成》的編者仿佛只知道世間有北曲而無南曲,有雜劇而無傳奇,故「匯考」裡,收《中原音韻》,收涵虛子《正音譜》,而完全忘記了關於南曲一部分的材料。且詞譜既收《詩餘圖譜》,則至少曲譜也應收入。北曲譜是擺在手頭的,在《正音譜》裡就有,卻硬生生的把這一部分割裂開去了。南曲譜也不是難找的東西,也就擺在手頭,在《嘯餘譜》裡就有。編者既大鈔《嘯餘譜》,為何不多鈔些呢?這不能不說是「體例不純」了。

  索性對於南曲一字不提也倒罷了。在「雜錄」裡卻又採用王世貞《藝苑巵言》,陳繼儒《太平清話》,中多論南曲語。但讀者如要對於南曲有一種「概念」,卻是找遍那末「笨大」的一部《圖書集成》都找不到。我們不願以今日專門家之搜集的結果去和《集成》之內容比較,但至少編者對於不大冷僻的眼前手頭的書,應該好好的利用。為什麼竟這樣的「取捨」無方,隨意鈔剪呢?南曲在編者那時代正是盛極一時,編者絕對的不應該忽略了它,也沒有獨缺漏了它的理由。如果這部《集成》在《正音譜》時代,在《永樂大典》時代編成,乃至在正德、嘉靖時代編成,倒還可以原諒。但《集成》的編纂,乃在康熙、雍正時代,這實在是難以使人明瞭其取捨的動機的。且在《永樂大典》裡,也已收入「戲文」三十三種之多;《大典》的編者是將「戲文」和「雜劇」同等看待的。為什麼《圖書集成》的編者能獨獨無視南曲的「存在」呢?是無心的疏忽?是有意的排斥?還是緣于編者的無知與手頭上材料的不夠?三者必居其一。

  「總論」一部,過於貧乏,曲的一部分所錄尤少。在編者的時代,論曲的書不會是很難得的。王伯良的《曲律》,沈君征的《度曲須知》、《弦索辨訛》,在那時候都不會是難得的書。沈德符的《顧曲雜言》一類的書(這書也是和《欣賞曲藻》一類的書相同,從沈氏著作裡輯集出來的),也不是不易得。為什麼關於這一部分的材料竟這樣的聽任其「零落不堪」呢?

  「藝文」一部,幾全是關於「詞」的,且也都是不加選擇,隨手鈔輯的。所以許多重要的序文及論文等等都遺漏了,而不重要的「詩」「詞」卻鈔了許多篇。關於南北曲的,可以說是一篇「藝文」也沒有。在元明人的著作裡,我們絕對不相信不會找不出若干篇關於「曲」的「藝文」來的。關於這一類的材料,我們現在是搜羅得很不少的。將來有機會總要設法刊出,這裡且不羅列那些篇目了。

  在這短短的十四卷「詞曲部」裡,已有了那末多的錯誤,缺漏,妄為割裂,以及不正確處。如果研究詞曲的人以這一部分的材料作為「南針」,作為研究的開始,一定會被引入歧途的。如果做「通史」一類著作的人,以這一部分的材料作為鈔襲的根據,那末也一定會沿襲其錯誤下去,永無得見詞曲的全般面目的一天。

  總之,非專門的人讀這部書仿佛覺得是「無所不有」,其實卻處處是陷阱,如果誤信了它,引用了它,便會被引入歧途和錯誤上去的;專門的人讀之,卻是「一無所有」「觸處皆非」的,根本上用不到它。

  這一類「萬寶全書」,今日是用不到的。我們應該明白他們是「官」書,是「急就章」,是非專門的人,用鈔胥,用剪刀鈔貼而成的「萬寶全書」。我們應該去找第一道來源。像這種鈔輯而成的東西最容易貽誤我們,誤「引」了它,便常常要鬧出笑話來的。

  我希望有人肯費一二年的工夫,把這部龐大笨重的《圖書集成》的「引用書目」編出來;這末一來,我們可以相信,必能拆穿了這個「紙老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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