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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南宋詞人(4)


  四

  開南宋第二期詞派的,遠者為康與之,近者為薑夔。與之豔麗,白石清雋。然白石究竟氣魄不大。他的詞往往是矜持太過。他選字,他練句,他要合律。如他的盛傳於世的《暗香》、《疏影》二詞,不過是詠物詩的兩篇名作而已,也未見得有多大的意義。趙子固說:「白石,詞家之申、韓也。」此言卻甚得當。周濟也說:「吾十年來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由今思之,可謂捫籥也。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夔字堯章,白石其號,鄱陽人,流寓吳興。有《白石詞》五卷。他的最好的作品,像:

  過春風十裡,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揚州慢》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只算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

  ——《長亭怨慢》

  盧祖皋和高觀國、史達祖三人都是這期內的大作家。盧祖皋字中之,永嘉人,一雲邛州人。慶元中登第。嘉定中為軍器少監。有《蒲江詞》一卷。黃升說:「《蒲江詞》樂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呂。」

  高觀國字賓王,山陰人,有《竹屋癡語》一卷。陳唐卿評他與史達祖的詞,以為「要是不經人道語。其妙處,少游、美成亦未及也」。張炎則以他與白石、邦卿、夢窗並舉,以為「格調不凡,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但觀國詞的佳者,像:「春蕪雨濕,燕子低飛急。雲壓前山群翠失,煙水滿湖輕碧」(《清平樂》),也未能通首相稱。

  史達祖在三人中是最好的一個。達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詞》。張鎡以為他的詞:「織綃泉底,去塵眼中,妥帖輕圓,辭情俱到。有瓌奇警邁,清新閑婉之長,而無蕩汙淫之失。端可分鑣清真,平睨方回。」薑夔也很恭維他,以為「邦卿之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者。其『做冷欺花,將煙困柳』一闋,將春雨神色拈去,『飄然快拂花梢,翠影分開紅影』,又將春燕形神畫出矣。」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裡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宮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綺羅香》

  吳文英在這期詞人裡,聲望特著。有許多人推崇他為集大成的作家。他字君特,四明人。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尹惟曉云:「求詞于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然論詩才,夢窗實未及清真。清真的詞流轉而下,毫不費力,而佳句如雨絲風片,撲面不絕。夢窗的詞則多出之於苦吟,有心的去雕飾,著意的去經營,結果是,偶獲佳句,大損自然之趣。張炎說得最好:「吳夢窗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真實的詩篇是永遠不會被拆碎的。沈伯時說:「夢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易知。」他所以喜用晦語,便是欲以深詞來蔽掩淺意的。而深詞既不甚為人所知,淺意也便因之而反博得一部分評者的讚頌了。他的《唐多令》頗為張炎所喜,以為「最為疏快不質實」。但頭二句,「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便不是十分高明的句法。民歌中最壞的習氣,就是以文字為遊戲,或拆之或合之。夢窗不幸也和魯直他們一樣,竟染上了這個風氣。但像「黃蜂頻撲秋千索」(《風入松》)之類的話,卻的確是很雋好的。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唐多令》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風入松》

  我們如果不責望夢窗過深,我們讀了他的詞便不致失望過甚。我們如以他為一個集大成的同時又是開山祖的一個大詞人,我們便將永不會得到了他的什麼,只除了許多深晦而不易為人所知的造語。我們如視他為一個第二期中的一位與姜、高、史、盧同流的工於鑄詞,能下苦工的作家,則我們將看出他確是一位不凡的人物。他的詞平均都是過得去的,且也都頗多好句。白石清瑩,他則工整,梅溪圓婉,他則妥帖。他是一個精熟的詞手,卻不是一位絕代的詩人。他是精細的,謹慎的,用功的,然而他卻不是有很多的詩才的。後來的作詞者多趨於他的門下,其主因大約便在於此。

  這時代的詞人更有幾個應該一提的。陳經國的詞,也頗多感慨語,超脫語,言淡而意近,與當時的作風很不相類。經國,嘉熙、淳祐間人,有《龜峰詞》一卷。他的《丁酉歲感事》的《沁園春》:「誰思神州,百年陸沉,青氈未還。悵晨星殘月,北州豪傑,西風斜日,東帝江山。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晏安。」也未必遜于張孝祥的悲憤,辛稼軒的激昂。方岳字巨山,祁門人。理宗朝為文學掌教。後出守袁州(1199~1262)。有《秋崖先生小稿》。

  吳潛字毅夫,寧國人。嘉定間,進士第一。淳祐中參知政事,拜右丞相,兼樞密使,封許國公。後安置循州卒。有《履齋詩餘》三卷。他的詞多半是感傷的調子。如「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著」(《滿江紅》);「歲月驚心,風埃昧目,相對頭俱白」(《酹江月》)之類,都是很平凡的。然《鵲橋仙》一首,卻是傑出于平凡之中,頗使我們的倦眼為之一新:

  扁舟乍泊,危亭孤嘯,目斷閑雲千里。前山急雨過溪來,盡洗卻人間暑氣。 暮鴉木末,落鳧天際,都是一番愁意。癡兒騃女賀新涼,也不道西風又起。

  ——《鵲橋仙》

  黃升字叔暢,號玉林。曾編《花庵詞選》,他自己也有《散花庵詞》一卷。

  識者稱其人為「泉石清士」。遊受齋則亟稱其詩,為晴空冰柱。他的詞,雖未見得有多大的才情,卻是不雕飾的。韓淲字仲止,潁川人,元吉之子。有高節。從仕不久即歸。嘉定中卒(1159~1224)。有《澗泉詩餘》一卷。淲詞纏綿悱惻,時有好句,且在麗語之中,尚能見出他的個性來,這是時流所少有的。

  張輯字宗瑞,鄱陽人。有《東澤綺語債》二卷。朱湛盧云:「東澤得詩法于姜堯章,世謂謫仙複作。不知其又能詞也。」輯詞多淒涼慷慨之音。然與辛、陸之作,其氣韻已自不同。像《月上瓜洲》:

  江頭又見新秋,幾多愁!塞草連天,何處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淚,水東流。惟有漁竿,明月上瓜洲。

  王炎字晦叔,婺源人,有《雙溪詩餘》(1138~1208)。炎自序其詞曰:「今之為長短句者,字字言閨閫事,故語懦而意卑。或者欲為豪壯語以矯之。夫古律詩且不以豪壯語為貴。長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盡人情,惟婉轉嫵媚為善。豪壯語何貴焉!不溺於情欲,不蕩而無法,可以言曲矣。此炎所未能也。」這些話頗可以看出作詞的態度來。他慣欲在詞中處處以青春的愉樂,烘托出老境的頹放來,這卻是他的特色。

  渡口喚扁舟,雨後青綃皺。輕暖相重護病軀,料峭還寒透。老大自傷春,非為花枝瘦。那得心情似少年,雙燕歸時候。

  ——《蔔算子》

  戴復古字式之,天臺人,游于陸放翁門下。有《石屏集》,詞一卷。他的詞,深深染著稼軒的粗豪的影響。趙以夫字用甫,長樂人,端平中,知漳州(1189~1256)。有《虛齋樂府》一卷。以夫詞,小令佳者絕少,慢調則頗多美俊者。像如:「欲低還又起,似妝點滿園春意」(《征招·雪》);「雲雁將秋,露螢照夜,涼透窗戶。星網珠疏,月奩金小,清絕無點暑」(《永遇樂·七夕》)。

  魏了翁字華父,號鶴山,蒲山人,慶元五年進士。理宗朝,官資政殿學士,福州安撫使。卒諡文靖(1178~1237)。有《鶴山長短句》三卷。鶴山雖為理學名儒,然其詞則殊清麗,語意高曠。像《八聲甘州》:「多少曹苻氣勢,只數舟燥葦,一局枯棋。更元顏何事,花玉困重圍。算眼前未知誰恃!恃蒼天終古限華夷。還須念,人謀如舊,天意難知」云云,氣勢卻甚淒豪。在栗栗自危之中,已透露出對於強敵無可抵抗的消息來了。郭應祥字承禧,臨江人。嘉定間進士。官楚、越間。有《笑笑詞》一卷,壽詞頌語,頗凡庸可厭。南宋詞家蜂起,惟女流作家則獨少。當其中葉,僅有一朱淑真而已。淑真,海寧人,或以為朱熹之侄女。她自稱幽棲居士。以匹偶非倫,弗遂素志,心每鬱鬱,往往見之詩詞,其集名《斷腸》,詞一卷。其小詞,佳者至多:

  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幃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番新,雙蛾只舊顰。起來臨繡戶,時有疏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菩薩蠻》

  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減字木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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