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史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四章 律詩的起來(2)


  二

  第一期從嗣聖元年到先天元年(公元712年),為時不到三十年,卻奠定了「律詩」的基礎。這時代的兩個代表人便是沈佺期與宋之問。《唐書·文藝傳》說:

  魏建安後迄江左,詩律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及之問、沈佺期,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准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號為沈、宋。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謂蘇武、李陵也。

  這一段話頗足以表示出「律詩」的由來。又胡應麟云:「五言律體,兆自梁、陳。唐初四子,靡縟相矜。時或拗澀,未堪正始。神龍以還,卓然成調。沈、宋、蘇、李,合軌于前,王、孟、高、岑,並馳於後。新制迭出,古體攸分。實詞章改革之大機,氣運推遷之一會也。」這些話也可略見出律詩的歷史。蓋自沈約以四聲八病相號召,已開始了律詩的先驅。嗣聖時代,沈佺期、宋之問出現,便很容易的收結了五百年來的總帳,「回忌聲病,約句准篇」,而創出「律詩」的一個新體來。大勢所趨,自易號召,自易成功。所謂「聲病」云云的討論,自此竟不成為一個問題了。

  「律詩」中的「五言律詩」,「四傑」時代已是流行。例如駱賓王的《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已是「律詩」的最完備的體格了。唯大暢其流者,則為沈、宋。如沈佺期的《送喬隨州偘》:

  結交三十載,同遊一萬里。
  情為契闊生,心由別離死。
  拜恩前後人,從宦差池起。
  今爾歸漢東,明珠報知己。

  宋之問的《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

  馬上逢寒食,愁中屬暮春。
  可憐江浦望,不見洛陽人!
  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

  都是示後進以准的之作。但沈、宋對於律體的應用,不限於五言,且更侵入當時流行的七言詩體範圍之內。七言詩開始流行於唐初,至沈、宋而更有所謂「七言律」。「七言律」的建立,對於後來的影響是極大的。沈、宋的最偉大的成功,便在於此。沈佺期的《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頗為有聲。宋之問所作的七律,今傳者甚少,姑引《三陽宮侍宴應制得幽字》一首:

  離宮秘苑勝瀛洲,別有仙人洞壑幽。
  岩邊樹色含風冷,石上泉聲帶雨秋。
  鳥向歌筵來度曲,雲依帳殿結為樓。
  微臣昔忝方明禦,今日還陪八駿遊。

  在這一方面的成功,沈、宋二人似都應居於提倡者的地位。他們的倡始號召之功,似較他們的創作為更重要。《舊唐書·文苑傳》云:「中宗增置修文館學士,擇朝中文學之士,之問與薛稷、杜審言等首膺其選。當時榮之。及典舉,引拔後進,多知名者。」《唐書·之問傳》亦敘其陪奉武后游洛南龍門:「詔從後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後賜錦袍。之問俄頃獻。後覽之嗟賞,更奪袍以賜。」

  宋尤袤《全唐詩話》云:「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餘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篇為新翻禦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退,唯沈、宋二詩不下。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之,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雲,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陡健豪舉。』沈乃伏,不敢複爭。」像這樣的從容遊宴,所賦詩篇,傳遍天下,又加以典貢舉,天下士自然的從風而靡的了。何況「滾石下山,不達底不止」,這風氣又是五百年來的自然的進展的結果呢。同時,「絕詩」的一體,也跟了「律詩」的發達而大盛。絕詩的起來,與律詩的產生有不可分離的關係。漢魏古詩、六朝樂府中,五言的短詩為最多,類皆像王台卿所作的《陌上桑》:

  令月開和景,處處動春心,
  掛筐須葉滿,息倦重枝陰。

  一般的以四句的五言成篇。「律詩」「約句准篇」,每篇句類有定,不適於寫作這一類短詩之用。於是律詩作者們同時便別創所謂「絕詩」的一體。這維持了短詩的運命,且成為我們詩體中常是最有精彩的一部分的傑作。宋洪邁至集唐人絕句至萬首之多,編為專書。可見此體愛好者之多且篤了。胡應麟謂:「五七言絕句,蓋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變也。五言短古,雜見漢、魏詩中,不可勝數。唐人絕體,實所從來。七言短歌,始於垓下。梁、陳以降,作者坌然。第四句之中,二韻互葉,轉換既迫,音調未舒。至唐諸子,一變而律呂鏗鏘,句格穩順,語半於近體,而意味深長過之,節促於歌行,而詠歎悠永倍之,遂為百代不易之體。」胡氏的話,對於「絕句」,已盡讚頌之極致。但他又頗以「截近體首尾或中二聯」以成絕句之說為非。此則,緣昧於詩體的自然演進的定律,故有異論耳。沈、宋之前,固有類乎「絕句」之物。唯「絕句」之成為一個新體之物,且有定格,則為創始于沈、宋時代。未可以偶然的「古已有之」的幾個篇章,便推翻了發展的定律。

  沈、宋的五七言絕句,佳作甚多。宋之問貶後所作,尤富於真摯的情緒,悽楚的聲調。像《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即應制之作,也還不壞。像《苑中遇雪應制》:

  紫禁仙輿詰旦來,青旗遙倚望春台。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

  沈佺期的五言絕句,今傳者甚鮮。其七言絕句像《邙山》: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
  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

  是頗具著渺渺的餘思的。若僅以「典麗精工」視沈、宋,似乎是太把他們估價得低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