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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明代的民歌 六(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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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鼠 郎兒生得好像老鼠一般般,夜裡出去偷情日裡閑。未到黃昏出來張了看,但等無人只一鑽。 (白)只一鑽,只一鑽,阿奴歡喜小尖酸:來去身鬆快便,兩隻眼睛穀碌碌會看會觀;聽得人聲一躲,火光背後就縮做子一團;能會巴簷上屋,又會掾柱爬梁;也弗怕銅牆鐵壁,也弗怕戶閉門關;也勿怕竹簽笆隔,也弗怕直楞窗盤。一夜子鑽進子我個屋裡,走到子我個房前;扯著子個房簾上金鈴索聲能介一響,嚇得我冷汗直鑽!我裡個阿爹慌忙咳嗽,我裡個阿娘口裡開談,便話道:「阿囡耍響?」我明明裡曉得你臭賊,做勢困著弗敢開言。個個臭賊當時使一個計較,立地就用一個機關:口裡谷穀聲做介兩聲婆雞叫活像,連連聲數介兩聲銅錢。我裡阿爹說道:「老阿媽,你小心些火燭!」阿娘說道:「老老呀,沒介啥個報應,明朝早些起來求介一條靈簽。」我裡臭賊聽得子一發膽大,連忙對子我被裡一鑽,就要搭小阿奴奴不三不四不四不三,一張嘴好似石塊,一雙腳好像冰團! 〔黃鶯兒〕兩腳像冰團,被窩中快快鑽。偷油手段把偷香按。雖然未安,得歡且歡。只愁五個更兒短,囑付俏心肝:他老人家醒困,須是悄悄好遮瞞。 (歌)姐道:「我郎呀,你沒要爬爬懶懶介趁意利,驚動我裡門角落裡困貓團!」 困弗著 姐兒困勿著好心焦,思量子我裡個情哥只捉腳來跳。好像漏濕子個文書失約子我,冷鍋裡篩油測測裡熬。 (白)測測裡熬,測測裡熬,姐兒口罵:「殺千刀!我驀傳教寄信來叫你,你驀好像個討冷債個能介有多呵今日了明朝? 〔皂羅袍〕堪歎薄情難料,把佳期做了流水萍飄。柳絲暗結玉肌消,落紅惹得朱顏惱;情牽意掛,山長水遙;月明古驛,東風畫橋;那人何事還不到?」 (白)姐兒氣子介一氣,噎漫漫眼淚介雙拋。只見燈光連報,喜鵲連連又叫子介多遭。姐兒正在疑惑,只聽得窗外門敲。小阿奴連忙趕搭出去,來窗眼裡張著子個臭賊了便膽喪了魂消。我便開勿及個門閂,拔勿及個門銷。渠再一走走進子個大門,對子房裡一跪,就來動手動腳搩住子我個橫腰。我便做勢介一個苦毒假意介個心焦。 〔桂南枝〕黃昏靜悄,我把被兒來薰了;看看等到月上花梢,杳冥冥全無消耗;聽殘更漏鼓,那時你方才來到!我把他兒變了。他跪在床前告,我假意焦。恨不得咬定牙,只是忍不住笑。 (白)郎說道:「姐兒,我勿是戀新棄舊,只是路遠山遙。今夜我來遲失信,望你寬洪姐姐饒饒!」姐兒雙手扶郎起來:「你勿要支花野味了嘮叨?」 (歌)姐道:「我郎呀,好像一腳踢開子個繡球丟落子個氣,做介個脫衣勢子聽你跌三交!」 《門神》的一篇,寫得尤為漂亮: 門 神 結識私情像門神,戀新棄舊忒忘情。 (白)記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捉我千刷萬刷刷得我心悅誠服,千囑萬囑囑得我一板個正經。我雖然圖你糊口之計,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替你同家日活,撐立個門庭。有介一起輕薄後生捉我摸手摸腳,我只是聲色弗動,並弗容介個閑神野鬼,上你搭個大門。我為你受子許多個烹風露水,帶月披星;看破子幾呵個簷頭賊智,聽得子幾呵個壁縫裡個風聲。你當你見我顏色新鮮那亨介喝彩?裝扮得花噪加倍介奉承。那間貼得筋皮力盡,磨得我頭鬢蓬塵。弗上一年個光景,只思量別戀個新人。你省我弗像個士女,我也道是你弗是個善人。就要撚我出去,弗匡你起介一片個毒心。逼著介個殘冬臘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個冷水來潑我個身上。我還道是你取笑:拿個筅帚來支我,我也只弗做聲;擷破子我個衣裳只是忍耐,獺破子我個面孔方才道是你認真。我吃你刮又刮得介測賴,鏟又鏟得介盡情。屈來,我吃你介楊擦刮了去介,你做人忒弗長情。我有介支曲子在裡到唱來你聽聽: 〔玉胞肚〕君心忒忍,戀新人渾忘舊人!想舊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變初心,追悔當初棄舊人。 (歌)姐道:「我個郎呀,那間我看你搭大門前個前船就是後船眼,算來只好一年新!」 破騌帽歌 有介一支山歌唱你儂聽,新翻騰打扮弄聰明:(白)也弗唱蒲鞋,氈襪,也弗唱直掇,海青;也弗唱絹裙,綾袴;也弗唱香袋,汗巾;單題唱個頭上帽子,歷代幾樣翻新。舊時作尖頂長號,後來改子平頂鼓墩,咦有纓子朗銷密結瓦棱。惟有小張官人頭上帽子戴又戴得個停當,盔又盔得介娉婷;光袖油露出子杭州丫髻,亮晃晃插起重慶金簪;後頭抻出子雙螭虎圈子,前頭推起子九針子網巾。帽巾帶得介長遠,年深月久成精。忽朝一日頭上說話,叫聲:「小張官人,我一跟跟你兩三巡黃冊,你一戴戴我二三十個清明,春秋四季並弗曾盔頂紵絲羅帽;寒冬臘月並弗曾盔頂絨帽氈巾。總成你相交子多少姹童窠子?陪伴子若干監生舉人?看子多少提偶,扮戲,遊湖,踏青。唱船主人中顯貴,酒樓上鬧裡奪尊。捉個豬膽去油,教我受子多少醃臢苦腦。捉個百藥箭上色,教我吃子多少烏皂泥筋?板刷常常相會,引線弗曾離身。一日子修理得介停當,戴出子閶門,月城裡遇著子朋友說話,聚集子東西來往無數個閒人:看呆子山東販騌侉子,立癡子江西販帽子個客人。江西老鄉談弗絕,蘇州歇後語連聲。十字街蟒龍玉烏紗冠石皮得介測癩,老弗識波羅生荔枝圓重夕得介忒村。日頭照子好像走差次身頭上草帽;雨落濕子好像壓匾介一個老人頭巾。撚來手裡好像拳緊介一隻偷瓜蠍,落來地上好像矗起來介一隻刺毛鶯。修騌帽見子一嚇,洗網巾吃子一驚。破靴羊毛換銅錢緝三問四,賣花換眢豆弗曾離門。」小張聽得幾句言語,嚇得冷汗直淋;立來無人煙所在,探下來看介一看:「真當弗像,只得去貼舊換新。」欲要黃帽鋪裡去講講,咦弗好戴子進渠大門。思量無些擺佈,只得那借子一頂麻布頭巾;縐漫漫好像看墳個董永,軟塔塔好像丁憂個洞賓。遇著子承天寺裡個和尚,定道請渠領喪,入木;撞見子玄妙觀裡道士,定道請渠退煞,念經。鄉鄰趕趁子分子,朋友怕闕子人情。小張道:「個是我裡騌兄便服,弗消得列位介費心。」無些意思介一日。只得走轉家門。家婆道:「你出去子介一日,阿曾幹子帽子個正經?」「咳,家婆,弗要話起!走腫子個腳底,擢痛子個背心。餓過子個肚裡,看花子個眼睛!帽鋪家家走到,價錢個個弗等;只得反渠轉來假充一個朗鎖戴戴,到下橋行市再尋。彈忒子齷齪,吹忒子個灰塵上子盔頭盔介一盔,屈剛盔子三五六星。」小張捶胸跌腳,說道:「弗匡你介一個收成!」家婆道:「你也弗嘎大驚小怪,還幹若于正經:大塊頭兒改雙涼鞋著著;斜塊頭兒改子外公頭上束髮包巾,帽沿拿來做個紮額,我裡夏天恍恍;碎塊頭兒做子一頂細密網巾;騌頭騌腦做個刷牙來刷刷;零零碎碎做個香袋薰薰。」帽子道:「我前世作盡子扯孽,你公婆兩個擺佈得我介盡情!」小張道:「騌兄大哥,帽子大人!你儂弗要出言吐氣,我儂唱介一支曲子你聽聽: 洞賓(798-?),即呂洞賓。八仙之一。名喦(一作岩),相傳為唐京兆人,一作河中府(今山西永濟)人。兩舉進士不第,浪遊江湖,遇鐘離權授以丹訣。曾隱居終南山修道。 〔駐雲飛〕帽樣新鮮不復完,今剩缺連,一向承裝觀,今日堪埋怨:喋,戴你不多年!」帽子道:「盡勾你哉!」「如何稀爛?想是當初,修舊將咱騙,為你冤家費我錢!」 (白)帽子道:「鼓弗打弗響。鐘弗撞弗鳴;別人戴子風裡坐,你戴子我雪裡奔!憑你改長改短,我也無怒無嗔。捉我改子外公頭上束髮包巾,我也感承你頂戴;捉我改子你家婆頭上紮額,我也當得奉承。 (歌)捉我改子刷牙正要擢你臭賊個張嘴;捉我改子涼鞋正要打碎你個老腳跟!」 這一篇嘗見於《遊覽萃編》,馮氏當是轉載的。 山 人 說山人,話山人,說著山人笑殺人: (白)身穿著僧弗僧俗弗俗個沿落廠袖;頭帶子方弗方圓弗圓個進士唐巾。弗肯閉門家裡坐,肆多多在土地堂裡去安身。土地菩薩看見子,連忙起身便來迎。土地道:「呸,出來!我只道是同僚下降,元來到是你個些光斯欣!咦弗知是文職武職?咦弗知是監生舉人?咦弗知是糧長升級?咦弗知是說書老人?咦弗來裡作揖畫卯,咦弗來裡放告投文。耍了鬧哄哄介挨肩了擦背,急逗逗介作揖了平身?轎夫個個儕做子朋友,皂隸個個儕扳子至親。帶累我土地也弗得安靜,無早無晚介打戶敲門。我弗知何為扯個幹?仔細替我說個元因。」山人上前齊齊作揖,「告訴我裡的的親親個土地尊神:我哩個些人,道假咦弗假,道真咦弗真;做詩咦弗會嘲風弄月,寫字咦弗會帶草連真。只因為生意淡薄,無奈何進子法門。做買賣咦吃個本錢缺少;要教書咦吃個學堂難尋;要算命咦弗曉得個五行生克;要行醫咦弗明白個六脈浮沉。天生子軟凍凍介一個擔輕弗得步重弗得個肩膊;又生個有勞勞介一張說人話人自害自身個嘴唇。算盡子個三十六策,只得投靠子個有名目個山人。陪子多少個蹲身小坐,吃子我哩幾呵煮酒餛飩,方才通得一個名姓,領我見得個大大人。雖然弗指望揚名四海,且樂得榮耀一身,嚇落子幾呵親眷,聳動子多少鄉鄰。因此上也要參參見佛,弗是我哩無事入公門。」土地聽得個班說話,就連聲罵道:「個些窎說個猢猻;你也忒殺膽大,你也忒殺噁心?廉恥咦介掃地,鑽刺咦介通神。我見你一蜪進一蜪出,袖子裡常有手本;一個上一個落,口裡常說個人情。也有時節詐別人酒食,也有時節騙子白金!硬子嘴了了說道恤孤了仗義,曲子肚腸了說道表兄了舍親。做子幾呵腰頭低擦,難道只要鬧熱個門庭?你個樣瞞心昧己,那瞞得灶界六神?若還弗信,待我唱支《駐雲飛》來你聽聽:〔駐雲飛〕笑殺山人,終日忙忙著處跟。頭戴無些正,全靠虛幫襯。嗏,口裡滴溜清,心腸墨錠!八句歪詩!嘗搭公文進。今日胥門接某大人,明日閶門送某大人。」(白)山人聽子,冷汗淋身,便道:「土地,忒殺顯靈。大家向前討介一卦,看道阿能句到底太平?」先前得子一個聖笤,以後再打子兩個翻身。土地說道:「在前還有青龍上卦,去後只怕白虎纏身!你也弗消求神請佛,你也弗消得去告鬥詳星;也弗消得念三官寶誥,也弗消得念救苦真經。(歌)我只勸你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胥門,城門名。即今江蘇蘇州城西門。 閶門,城門名。今江蘇蘇州城西門。(也指揚州城西門)。 山人在萬曆以後,勢力甚大,但其醜態也殊令人作惡。這一篇「山人歌」刻畫得是如何的有趣。 沈德符看不起這些民歌,以為「不過寫淫媒情態,略具抑揚而已。」但淩濛初卻比他高明,能夠欣賞這些東西。淩氏道:「今之時行曲,求一語如唱本《山坡羊》、《刮地風》、《打棗竿》、《吳歌》等中一妙句,所必無也。」這便都足以說明在明代,俗曲是比文人曲更為重要了。 沈德符(1578-1642),明代文學家。字景倩,嘉興(今屬浙江)人。撰有《野獲編》。 淩濛初(1580-1644),明末小說家。字玄房,浙江烏程(今吳興)人。同沈德符同是提倡通俗文學的代表。著有擬話本《拍案驚奇》初刻、二刻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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