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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明代的民歌 六(1)


  在天啟、崇禎間,吳縣馮夢龍特留意于民曲,嘗輯《掛枝兒》及《山歌》,為「童癡一弄」、「二弄」,其中,絕妙好辭,幾俯拾皆是。茲先舉《掛枝兒》若干篇於下:

  《掛枝兒》、《山歌》,明代文學家馮夢龍編纂整理的兩部民間時調歌曲專集。

  錯 認

  恨風兒,將柳陰在窗前戲,驚哄奴推枕起。忙問是誰?問一聲,敢怕是冤家來至。寂寞無人應,忙家問語低。自笑我這等樣的癡人也連風聲兒也騙殺了你。

  五更天

  俏冤家,約定初更到。近黃昏,先備下酒共肴。喚丫鬟,等候他,休被人知覺。鋪設了衾和枕,多將蘭射燒,薰得個香馥馥。與他今宵睡個飽。

  二更兒,盼不見人薄幸。夜兒深,漏兒沉,且掩上房門,待他來彈指響,我這裡忙接應。怕的是寒衾枕,和衣在床上蹭。還愁失聽了門兒,也常把梅香來喚醒。

  鼓三更,還不見情人至。罵一聲,短命賊。你耽擱在哪裡?想冤家此際,多應在別人家睡。傾潑了春方酒,銀燈帶恨吹。他萬一來敲門也,梅香且不要將他理。

  四更時,才合眼,朦朧睡去。只聽得咳嗽響把門推,不知可是冤家至?忍不住開門看,果然是那失信賊。一肚子的生嗔也,不覺回嗔又變作喜。

  匆匆的上床時,已是五更雞唱。肩膀上咬一口,從實說留滯在何方?說不明話頭兒,便天亮也休纏帳。梅香勸姐姐:莫負了有情的好風光。似這般閑是閑非也,待閑了和他講。

  同 心

  眉兒來,眼兒去,我和你一齊看上。不知幾百世修下來,和你恩愛這一場。便道更有個妙人完,你我也插他不上。人看著你是男,是女,怎你我二人合一付心腸。若把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半兩。

  說 夢

  我做的夢兒倒也做得好笑。夢兒中夢見你與別人調,醒來時依舊在我懷中抱。也是我心兒裡丟不下。待與你抱緊了睡一睡著。只莫要醒時在我身邊也,夢兒裡又去了?

  分 離

  要分離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是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了鬼。

  問 咬

  肩膀上,現咬著牙齒印。你是說哪個,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間將你來盤問。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哪什麼樣的冤家也,咬得你這般兒狠!

  寄 信

  梢書人出得門兒驟,趕丫鬟喚轉來。我少分付了話頭:你見他時切莫說我因他獲。現今他不好,說與他又添憂。若問起我身軀也,只說災悔從沒有。

  醉 歸

  俏冤家夜深歸,吃得爛醉。似這般倒著頭和衣睡,何以不歸。枉了奴對孤燈守了三更多天氣。仔細想一想,他醉的時節稀。就是抱了爛醉的冤家也,強似獨睡在孤衾裡。

  打

  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三心口相問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懶去梳頭。說黃昏,怕黃昏,又是黃昏時候。待想又不該想,待丟時又怎好丟?把口問問心來也,又把心兒來問問口。

  噴 嚏

  對妝台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珠淚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兒常似雨。

  倦 繡

  意昏昏,懶待要拈針刺繡。恨不得將快剪子剪斷了絲頭,又虧他消磨了此黃昏白晝。欲要丟開心上事,強將針指度更籌。繡到交頸的鴛鴦也,我傷心又住了我手。為冤家造一本相思賬,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賬。舊相思銷得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把相思賬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不欠你多少想。

  查 賬

  夢

  正二更,做一夢團圓得有興。千般恩,萬般愛,摟抱著親親,猛然間驚醒了,教我神魂不定。夢中的人兒不見了,我還向夢中去尋。囑付我夢中的人兒也,千萬在夢兒中等一等。

  送 別

  送情人直送到花園後,禁不住淚汪汪滴個眼稍頭。長途全靠神靈佑。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夜曉間的孤單也,少要飲些酒。

  又

  送情人直送到無錫路,叫一聲燒窯人,我的□,一般窯怎燒出兩般樣貨?磚兒這等厚,瓦兒這等薄。厚的就是他人也,薄的就是我。

  圓勸君□休把那燒窯的氣。磚兒厚,瓦兒薄,就是一樣泥。瓦兒反比磚兒貴。磚兒在地下踹,瓦兒頭頂著你。你踹的是他人也,頭頂的還是你。

  又

  送情人直送到丹陽路,你也哭,我也哭,趕腳的也來哭。趕腳的,你哭的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兩下裡調情也,我的驢兒受了苦。

  又

  送情人直送到黃河岸,說不盡,話不盡,只得放他上舡。舡開好似離弦箭,黃河風又大,孤舟在浪裡顛。遠望著舶竿也,漸漸去得遠。

  負 心

  俏冤家,我待你似金和玉,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到如今中了旁人意。癡心人是我,負心人是你。也有人說我也,也有人說著你。

  又

  耽驚受怕我吃你的累,近前來聽我說向伊。來由你,去由你,怎麼這等容易!你把交情事兒當做耍。既是當做耍,又相交做甚的?得了手便開交也,又怕那頭上的不容你。

  醋

  我兩人要相交,不得不醋。千般好,萬般好,為著甚麼?行相隨,坐相隨,不離你一步。不是我看得你緊,只怕你腳野往別處去波。你若怪我吃醋撚酸也,索性到撐開了我。

  是 非

  俏冤家,進門來緣何不坐?曉得你心兒裡有些怪奴。這場冤屈有天來大!幫襯我的少,攛掇你的多。你須自立主意三分也,休得一帆風怪著我。

  又

  你耳朵兒放硬了,休聽那搬唆話。我止與他那日裡,吃得一杯茶。行的正,坐的正,心兒裡不怕。是非終日有,搬鬥總由他。真的只是真來也,假的只是假。

  見 書

  這封書,看見了,不由人不氣。說來時,又不來,這話兒眼見得虛。那些個有緣千里能相會,親口的話兒還不作準。這幾個草字兒要他做甚的!寄語我薄幸的情郎也,把這巧筆舌兒收拾起。

  咒

  話冤家,受盡你千般氣,瞞得我,瞞得人,瞞不得天知。那一個負心的教他先歸陰去。我只指望一竹竿直到底,誰知哄得我上樓時,你便拆去了梯。沒奈何你這冤家也,只顧燒香咒駡你。

  我們相信,其中一定有馮氏自作或改作的東西在內。「馮生掛枝兒」在當時是傳遍天下的。

  《山歌》十卷,最近在上海發現了;以吳地的方言,寫兒女的私情,其成就極為偉大。這是吳語文學的最大的發見,也是我們文學史裡很難得的好文章。

  最可喜的是,在《山歌》裡,有許多長篇的東西,這是《掛枝兒》裡所沒有的(《掛枝兒》惜未得見其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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