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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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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景臣(「景」,賈本作「舜」)字嘉賢。《錄鬼簿》云:「自維揚來杭,餘與之識。心性聰明,嗜音律。維揚諸公俱作《高祖還鄉》套數。公《哨遍》,製作新奇。諸公者皆出其下。又有南呂《題情》云:『人歸燕子樓,帳冷鴛鴦錦,酒空鸚鵡枝,釵斷鳳皇金。』亦為工巧,人所不及也。」 他有雜劇三本:《牡丹記》、《千里投人》及《屈原投江》,惜均不傳。今所傳者惟《高祖還鄉》等數套耳。 《高祖還鄉》確是奇作。它能夠把流氓皇帝劉邦的無賴相,用旁敲側擊的方法曲曲傳出。它使劉邦的榮歸故鄉的故事,從一個村莊人眼裡和心底說出。村莊人心直嘴快,直把這個故使威風的大皇帝,弄得啼笑皆非。這雖是遊戲作,卻嬉笑怒駡,皆成文章了。 〔高祖還鄉〕社長排門告示,但有的差使無推故。這差使不尋俗,一壁廂納草也除根,一邊又要差夫索應付。又言是車駕,都說是鑾輿,今日還鄉故。王鄉老執定瓦台盤,趙忙郎抱著酒胡蘆,新刷來的頭巾,恰糨來的綢衫,暢好是妝麼大戶。〔耍孩兒〕瞎王留引定火喬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見一彪人馬到莊門,匹頭裡幾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闌套住個迎霜兔,一面旗紅麴連打著個畢月烏,一面旗雞學舞,一面旗狗生雙翅,一面旗蛇纏胡蘆。〔五煞〕紅漆了叉,銀錚了斧,甜瓜苦瓜黃金鍍,明晃晃馬鐙槍尖上桃,白雪雪鵝毛扇上鋪。這幾個喬人物,拿著些不曾見的器仗,穿著些大作怪衣服。〔四〕轅條上都是馬,套頂上不見驢,黃羅傘柄天生曲,車前八個天曹判,車後若干遞送夫。更幾個多嬌女,一般穿著,一樣妝梳。〔三〕那大漢下的車,眾人施禮數。那大漢覷得人如無物。眾鄉老屈腳舒腰拜,那大漢那身著手扶,猛可裡抬頭覷,覷多時認得險氣破我胸脯。〔二〕你須身姓劉,你妻須姓呂,把你兩家兒根腳,從頭數。你本身做亭長,耽幾盞酒。你丈人教村學,讀幾卷書。曾在俺莊東住,也曾與我喂牛切草,拽壩扶鋤。〔一〕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麥無重數,換田契強秤了麻三秤,還酒債偷量了豆幾斛,有甚胡突處,明標著冊曆,見放著文書。〔尾〕少我的錢差發內旋撥還,欠我的粟稅糧中私准除。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捽住,白甚麼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 這不是一篇絕妙好辭麼?「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摔住?白甚麼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作者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在譏嘲著一切的流氓皇帝,一切的權威者呢? 景臣也寫些情詞,但似乎沒有《高祖還鄉》那末潑辣活躍了;像《六國朝·收心》套,「陳言」是太多了些: 收 心 〔六國朝〕長江浪險,平地風恬。恨世態柳顰眉,順人情花笑靨。烏免東西急,白髮重添,寒暑往來侵,朱顏退染。穿花蝶愁扃綠鎖,營巢燕限簌朱簾,蝶入夢魂潛,燕經秋社閃。 〔催拍子〕拜辭了桃腮杏臉,追逐回雪鬢霜髯。死灰絕焰,腹難容曩日杯盤,身怎跳而今坑塹,去奢從儉。六橋雲錦,十裡風花,慶賞無厭,四時獨古。花溪信馬,蓮浦乘舟。菊綻霜嚴,雪殘梅塹,鳥呼人至,鶴送猿迎。酒肴隨分,費用從廉。就清流洗痕濯玷。 〔么〕煙花薄斂,風塵戶掩,再誰曾掣關抽店。盡亞仙嫁了元和,由蘇氏放番雙漸,罷思絕念,舊遊魔女魂香,野狐涎甜,覺來有驗,抽箱羅帕,倒袋香囊,將俺拘鉗做科撒阽。浮花浪蕊,剩馥殘膏,你能搽抹,誰敢粘沽!到榻鬼賴人支甕。 亞仙,即李亞仙。文學故事人物。唐代名妓。與宦門子弟鄭元和相愛。她激勵鄭元和發奮苦讀,終於考中狀元。經過種種磨難,二人終於結為夫婦。 雙漸,文學故事人物。據載,雙漸本為閭江縣吏,因與知縣的女兒蘇小卿相目愛,至遠郡讀書,欲學成與其成親。後來蘇小卿淪落為娼,又嫁於他人。最終,雙漸尋得蘇小卿,二人終為夫妻。 〔歸塞北〕呆嬌豔自要若厭厭。覓見銀山無採取,尋著錢樹不楸撏,典賣盡妝奩。 〔尾〕零替了家私怕搜檢,缺少了些人情我應點,情瞞兒出尖,誰負債,拏著我還欠。 但在《寓僧容》(〔黃鶯兒〕套)裡,我們卻看出了他的寫景抒情的能力來。在寂寞的僧舍裡,暫寄一宵,「蚊帳矮,獨擁單衾」,能不「一宵如半載」麼?這淒清的情境是很獨創的。 寓僧舍 〔黃鶯兒〕秋色秋色,幾聲悲愴,孤鴻出塞,滿園林野火烘霞,荷枯柳敗。 〔踏莎行〕水館煙中,暮山雲外,泊孤舟古渡側,息風霾淨塵埃,寶刹清涼境界,僧相待,借眠何礙。 〔垂絲釣〕風清月白有感,心酸不耐。更觸目淒涼景物,供將愁悶來。月被雲埋,風鳴天籟。 〔蓋天旗〕僧舍窄,蚊帳矮,獨擁單衾,一宵如半載。舊恨新愁深似海。情緣在,人無奈,幾般兒可怪。 〔隨煞〕促織絮,惱情懷砧杵韻,無聊賴。簷馬奢,殿鐸鳴,疏雨滴西風,煞能斷送楚台雲,會禁持異鄉客。 但可怪的是,鑄辭用語,仍未脫陳套。尖新的字句很罕見。為什麼與《高祖還鄉》套那樣的不相稱呢?是他的才盡罷?或者,元曲是特別適宜于寫若莊若諧的敘事歌曲的罷? 我們覺得元曲是,「俗」則佳,趨「雅」則要變成懨懨無生氣的了。景臣諸作,除《高祖還鄉》外,都是嫌其不夠「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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