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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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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時期的散曲作家們,不盡是文人學士們了。在第一個時期裡,作劇本的多是不得志之士,而寫散曲的卻多半是大人先生們。但在第二個時期裡,寫散曲的卻也多半是窮困牢愁之士了。因為他們的散曲集子也要和劇本似的須求得投合大眾的嗜好與心理,所以倒還離得民眾不怎樣遠,並不比第一時期的作家們更向古典或更向文雅倩麗的路上走去。 第一個時期並沒有什麼專業的散曲作家們;但在這時期卻有以專門寫作散曲為事的作家了。第一時期的作家們多半以寫散曲為餘興,為消遣;但在這個時候卻把散曲的製作,看作名山事業了。故態度更嚴肅,更慎重,遣辭鑄語也更精工。 同時,散曲的選本,在坊間出現了不少;于楊朝英的《陽春白雪》、《太平樂府》外,還有《江湖清思集》(錢霖編)、《中州元氣》、《詩酒餘音》、《樂府新聲》、《樂府群玉》、《樂府群珠》、《百一選曲》、《仙音妙選》等等;作曲的方法書也出現了——周德清的《中原音韻》——這時代的情形可以相當於南宋時代的詞壇的情形。文人學士們已公認散曲是能夠攀登於文壇詩社的一個新詩體了。 這時期的散曲作家以喬夢符、張小山為領袖,人稱之曰喬、張,以比于唐之李白、杜甫。 喬夢符名吉。《錄鬼簿》云:「太原人,號笙鶴翁,又號惺惺道人。美容儀,醉辭章。有《天風》、《環佩》、《撫掌》三集。」這三集疑都是散曲集子。他的雜劇,今傳於世者《揚州夢》、《兩世姻緣》及《金錢記》。李開先重刊夢符散曲,序之云:「蘊藉包含,風流調笑,種種出奇,而不失之怪,多多益善,而不失之略,句句用俗,而不失其為文。」這話是很對的。許光治謂:「張小山、喬夢符散曲猶有前人規矩在。儷辭追樂府之工,散句擷宋、唐之秀。惟套曲則似涪翁俳詞,不足鼓吹風雅也。」(《江山風月譜》自序)這恰成其為清人的見解而已,其所賞乃在彼而不在此。其實,小山套曲也甚清雅,所謂「似涪翁(黃庭堅)俳詞」者,乃指夢符的套曲而言。夢符的套曲,大似杜善夫,運用俗語方言,最為精巧得當,正是元人出色當行之作。像《私情》的《一枝花》套: 李開先(1502-1568),明代文學家、戲曲作家。字伯華,山東章丘人。一生著述豐富,以詩文散曲著稱。收藏戲曲作品極富。曾校刊張小山的散曲。 《江山風月譜》,詞典集,包含詞一卷,散曲一卷。清代許光治著。其中散曲一卷為清代散曲一霸。 私 情 〔一枝花〕雲髫金雀翹,山隱青鸞鑒,藕絲輕織粉,湘水細揉藍。性子兒岩嵌,小可的難搖撼。起初兒著莫咱,假撇清面北眉南,實怕攢紅愁綠慘。 〔梁州第七〕不顯豁意頭兒甚好,不尋常眼腦兒偏饞。酒席間閒話兒將他來探,都笑科兒承答,冷諢兒包含。不能夠空便因此上雲雨魈魃。老婆婆坐守行監,狠橛丁暮四朝三。不能夠偷工夫恰喜喜歡歡,怕蹶撒也卻忑忑忐忐,知消息早噥噥喃喃。攢科,鬥喊,風聲兒惹起如何按!徒那遊,再誰敢,有等乾咽唾的杓俫死嘴噡,委實難耽! 〔尾〕從今將鳳凰巢鴛鴦殿遮籠教暗,將金縫鎖玉連環對勘的嚴,錦片也似前程做的來不愚濫。非是咱不甘,不是你不堪,只被這受驚怕的恩情都嚇破我膽。 又像《雜情》(《一枝花》): 雜情 〔一枝花〕粉雲香臉試搽,翠煙膩眉學畫。紅酥潤冰筍手,烏金漬玉粳牙。鬢攏宮雅,改樣兒新鞋襪,挑粉垢修指甲。收拾得所事兒溫柔,妝點得諸餘裡顆恰。 〔梁州〕堪笑這沒分曉的媽媽,只抱得不啼哭娃娃。小心兒一見了相牽掛,腿廝捺著說話。手廝把著行踏,額廝拶著作耍,腮廝揾著溫存,肩廝挨著曲和琵琶,尋題目頂針續麻。常只是笑沒盈弄盞傳杯,好吃闌同床共榻,熱兀羅過飯供茶。那些喜呷,天來大,怪膽兒無些怕。這些時變了卦,小則小心腸兒到狡猾,顯出些情雜。 〔罵玉郎〕但些兒頭疼眼熱,我早心驚訝。著疹熱,只除咱。尋方裹藥占龜卦,直到吃得粥食,離了臥榻,恰撇得心兒下。 〔感皇恩〕看承似美玉無瑕,誰敢做野草閑花!曹大姑賣杏虎,裴小蠻學撒龜,溫太真索妝蝦。麗春園北撒,鳴珂巷南衙,現而今如嚼蠟,似咬瓦,若搏沙。 〔採茶歌〕喜時節臉烘霞,笑時節眼生花,一霎時一天風雪冷鼻凹。本待做曲呂木頭車兒隨性打,原來是滑出律水晶球子怎生拿。 這漂亮的兩套乃是元曲最高的成就。那樣純熟的便捷的警機的驅遣著俗諺市語,和懨懨無生氣的儷辭豔語比起來,在當時一定是更博得彩聲的。 明、清人所喜的,卻別有在。夢符的小令,有極尖新可愛的,像: 暮春即事 〔水仙子〕風吹絲雨噀窗紗,苔和酥泥葬落花,卷雲鉤月簾初掛。玉釵香徑滑,燕藏春銜向誰家?鶯老羞尋伴,蜂寒懶報衙,啼殺饑雅。 秋 思 〔折桂令〕紅梨葉染胭脂,吹起霞綃,絆住霜枝。正萬里西風,一天暮雨,兩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問雕鞍遊子何之?雁未來時,流水無情,莫寫新詩。 香 篆 〔憑闌人〕一點雕盤螢度秋,半縷宮奩雲弄愁。情緣不到頭,寸心灰未休。 金陵道中 〔憑闌人〕瘦馬馱詩天一涯,倦鳥呼愁村數家。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 登江山第一樓 〔殿前歡〕拍闌幹,霧花吹鬢海風寒,浩歌驚得浮雲散。鹽數青山,指蓬萊一望間。紗巾岸,鶴背騎來慣,舉頭長嘯,直上天壇。 遊越福王府 〔水仙子〕笙歌夢斷蒺藜沙,羅綺香餘野菜花,亂雲老樹夕陽下。燕休尋王謝家,恨興亡怒煞鳴蛙。鋪錦池埋荒甃,流杯亭堆破瓦,何處也繁華! 楚儀贈香囊賦以報之 〔水仙子〕玉絲寒皺雪紗囊,金剪裁成冰筍涼,梅魂不許春搖盪。和清愁一處裝,芳心偷付檀郎。懷兒裡放,枕袋裡藏,夢繞龍香。 書所見 〔紅繡鞋〕臉兒嫩難藏酒暈,扇兒薄不隔歌塵,佯整金釵暗窺人。涼風醒醉眼,明月破詩魂。料今霄怎睡得穩! 我們不能不說這些是好詩:可是這是六朝詩和宋詞所已達到的境界,不是元曲的特色。最足以表現元曲的特色者,乃在夢符的套曲及一部分的更通俗、更活潑動人的小令。我們看: 為友人作 〔水仙子〕攪柔腸離恨病相兼,重聚首佳期卦怎占?豫章城開了座相思店。悶勾肆兒逐日添,愁行貨頓塌在眉尖。稅錢比茶船上欠,斤兩去等秤上掂,吃緊的曆冊般拘鈐。 嘲少年 〔水仙子〕紙糊鍬輕吉列枉折尖,肉膘膠干支刺有甚粘!醋葫蘆嘴古邦佯裝欠。接梢兒雖是諂。抱牛腰只怕傷廉。性兒神羊也似善,口兒蜜缽也似甜,火塊兒也似情忺。 這些,才是六朝、唐詩,五代、宋詞裡所不曾見到的作風和辭藻;這些,才是元曲所獨擅的光榮。以山谷的俳詞和它們來比較,它們是活躍、生動得多了。 山谷(1045-1105),即黃庭堅。北宋詩人。字魯直,號山谷,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以文章詩詞受知于蘇軾,為「蘇門四學士」之一。 俳詞,即駢詞,兩宋詞體之一。 不過在夢符的散曲裡,這一類的曲子可惜還不多;最多的乃是沒有忘記了文士的積習——向雅麗尖新走去——而同時卻又不自覺的夾雜些俗語方言進去的東西,像: 傷 春 〔水仙子〕鶯花笑我病三春,香玉知他瘦幾分。屏床猶自懷孤悶,那些心吃喜人?界微紅斜印腮痕,山枕淺啼晴露,洞簫寒吹夢雲,風雨黃昏。 席上賦李楚儀歌一曲以酒送維揚賈侯 〔水仙子〕鴛鴦一世不知愁,何事年來白盡頭,芙蓉水冷胭脂瘦,占西塘曉鏡秋,菱花慢替人羞。擎架著十分病,包籠著百倍憂,老死也風流。 憶 情 〔水仙子〕紅粘綠惹泥風流,雨念雲思何日休?玉憔花悴今番瘦,擔著天來大一擔愁。說相思難撥回頭。夜月雞兒巷,春風燕子樓,一日三秋。 元曲裡,大多數是這一類的作品,不僅夢符一人善寫之而已。 《錄鬼簿》云:夢符「以威嚴自飭,人敬畏之。居杭州太乙宮前。有題西湖《梧葉兒》百篇,名公為之序。胥疏江湖間四十年。欲刊所作,竟無成事者。至正五年(公元1345年)二月,病卒於家。」他的生平是那樣的可憐!在他的小令裡,有不少篇的《自述》、《自敘》,可略窺見其生平抱負: 自 述 〔綠么遍〕不占龍頭選,不入名賢傳。時時酒聖,處處詩禪。煙霞狀元,江湖醉仙,笑談便是編修院。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 自 述 〔折桂令〕華陽巾鶴氅蹁躚,鐵笛吹雲,竹杖撐天。伴柳怪花妖,麟翔鳳瑞,酒聖詩禪。不應舉江湖狀元,不思凡風月神仙,斷簡殘編,翰墨雲煙,香滿山川。 自 敘 〔折桂令〕鬥牛邊纜住山槎,酒甕詩瓢,小隱煙霞。厭行李程途,虛花世態,老草生涯。酒腸渴柳陰中揀,雲頭剖瓜,詩句香梅梢上掃,雪片烹茶。萬事從他。雖是無田,勝似無家。 這是貌為曠達而實牢騷的說法。「雖是無田,勝似無家」。雖強自慰藉,卻是含著兩眼酸淚的。他又有《自警》、《自適》二作,也都是自己寬慰的東西。 自 警 〔山坡羊〕清風閑坐,白雲高臥,面皮不受時人唾。樂跎跎,笑呵呵,看別人搭套項推沉磨。蓋下一枚安樂窩,東,也在我,西,也在我。 自 適 〔雁兒落帶過得勝令〕黃令開數朵,翠竹栽些個,農桑事上熟,名利場中捋。禾黍小莊科,籬落放雞鵝。五畝清閒地,一枚安樂窩。行呵,官大憂愁大。藏呵,田多差役多。 同樣的情緒,在他的許多小令裡,隨處都表現出來,像: 寓 興 〔山坡羊〕鵬搏九萬,腰纏十萬,揚州鶴背騎來慣。事間關,景闌珊,黃金不富英雄漢。一片世情天地間,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冬日寫懷三曲 〔山坡羊〕離家一月,閒居客舍,孟嘗君不費黃齏社。世情別,故交絕,床頭金盡誰行借?今日又逢冬至節,酒,何處賒?梅,何處折? 孟嘗君(生卒不詳),即田文。戰國時齊貴族。號孟嘗君。襲其父田嬰封爵,封於薜(今山東滕縣南)。被齊湣王任為相,門下食客數千人。後任魏相。 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癡兒不解榮枯事。攢家私,寵花枝,黃金壯起荒淫志。千百錠買張招狀紙,身,已至此,心,猶未死。 冬寒前後,雪晴時候,誰人相伴梅花瘦?釣鼇舟,纜汀洲,綠蓑不耐風霜透。投至有魚來上鉤,風,吹破頭,霜,皴破手。 樂 閑 〔醉太平〕煉秋霞汞鼎,煮晴雪茶鐺,落花流水護茅亭。似春武風陵。喚樵青椰瓢傾雲,淺松醪剩,倚圍屏洞仙酣露,冷石床淨,掛枯藤野猿啼月,淡紙窗明。老先生睡醒。 漁樵閒話 〔醉太平〕柳穿魚旋煮。柴換酒新沽。鬥牛兒乘興老樵漁,論閑言倀語。燥頭顱束雲擔雪耽辛苦,坐蒲團扳風釣月窮活路,按葫蘆談天說地醉模糊,入江山畫圖。 習 隱 〔水仙子〕拖條藜杖裹枚巾,蓋座團標容個身,五行不帶功名分。臥芙蓉頂上雲,濯青泉兩足遊塵。生不願黃金印,死不離老瓦盆,俯仰乾坤。 毗陵晚睡 〔折桂令〕江南倦客登臨,多少豪雄,幾許消沉。今日何堪!買田陽羨,掛劍長林,霞縷爛誰家書錦?月鉤橫故國丹心。窗影燈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荊溪即事 〔折桂令〕問荊溪溪上人家,為甚人家,不種梅花?老樹支門,荒蒲繞岸,苦竹圈笆。寺無僧狐狸弄瓦,官省事烏鼠當衙。白水黃沙,倚遍闌幹,數盡啼鴉。 《冬日寫懷三曲》寫得最為沉痛。「黃金壯起荒淫志」,這話罵盡了世人。而他自己是「世情別,故交絕,床頭金盡誰行借?」甚至於弄到了要「千百錠買張招狀紙」。可是,「身已至此,心未死」,其志實可哀已!為了「五行不帶功名分」,遂不能不「坐蒲團扳風釣月窮活路,按葫蘆談天說地醉模糊」了。這和大人先生們的談高隱、說休居閒適是大為不同的。他具有真實的憤慨,而他們不過人云亦云的自鳴高潔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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