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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四


  在第一期的作家裡,關漢卿無疑的占著一個極重要的地位。《錄鬼簿》未言其寫作散曲,但他在散曲上的成就,和他在戲曲上的成就是不相上下的。他寫作雜劇至六十餘本;就今所存的十餘本者來看,幾乎沒有一本是不好的。他的散曲,從《陽春白雪》、《太平樂府》、《詞林摘豔》、《堯山堂外紀》諸書所載的搜輯起來,也可成薄薄的一冊,在這薄薄的一冊裡,也幾乎沒有一句不是溫瑩的珠玉。《太和正音譜》稱他為「可上可下之才」,實是不可信的批評。

  關漢卿的生平,若明若昧。《錄鬼簿》云:「大都人,太醫院尹,號己齋叟。」《堯山堂外紀》則增飾之云:「金末為太醫院尹,金亡不仕。好談妖鬼。所著有《鬼董》。」按《鬼董》今存(《涵芬樓秘笈》本),是否為關氏所著,不可知。「金亡不仕」語,疑為後人的附會。王和卿為元學士。他和和卿是很好的朋友;往來得很密切。當時,他一定是住在大都的,且也必定還做著「太醫院尹」一類的官。他有詠《杭州景》(〔南呂·一枝花〕)的一篇套曲,中有「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語。在南宋亡後(元兵在公元1276年入臨安),他必定到過杭州。故他的雜劇亦有題為「古杭新刊」的。如果他是金的遺民,且在金時已為太醫院尹,則在金亡的時候(公元1234年),他至少已是一位30歲以上的人了。那末,到了宋亡的時候,他至少已有70多歲了。我很懷疑,他做太醫院尹是元代的事。他也許像白仁甫一樣,在童年的時候看見蒙古兵的滅金。但他不會是「金亡不仕」。在金時,恐怕他根本不曾出仕過。《錄鬼簿》記載董解元,特別提出「金章宗時人」等話。但記著關漢卿的事時,卻沒有一字涉及「金」。其非仕金可知。

  在雜劇裡,我們一點看不出關氏的生平和他的自己的情緒來。他的全副力氣是用在刻劃他所創造的人物的身形、行動和思想、情緒上去了。但在散曲裡,我們卻可看出一位深情繾綣的人物。他也許和柳耆卿是同流,終生沉酣在歌妓間的。他為她們寫下許多的雜劇,也為她們寫下許多的散曲。他有一篇《不伏老》(〔南呂·一枝花〕),恐怕便是他的自供吧:

  不伏老

  〔南呂·一枝花〕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弄柳拈花,一世裡眠花臥柳。

  〔梁州第七〕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錦陣花營都帥頭,四海遨遊。

  〔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踏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蠟槍頭,不曾落人後。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黃鐘煞

  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恁子弟誰教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圓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扳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吟詩,會篆籀,會彈絲,會品竹,我也會唱鷓鴣,舞垂手,會打圍,會蹴鞠,會圍棋,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只除是閻王親令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寫得多末有風趣!他的許多小令,寫閨情,寫別怨,寫小兒女的意態,寫無可奈何的歎息,寫稱心快意的滿足的,幾乎沒有一首不好不入木三分,比柳詞還要諧俗,卻也比柳詞還要深刻活潑;比山谷詞還要豔蕩,卻也比山谷詞還要令人沉醉,同時卻又那樣的溫柔敦厚,一點也不顯出粗鄙惡俗。

  沉醉東風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捨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

  憂則憂鸞孤鳳單,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繡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伴夜月銀箏鳳閑,暖東風繡被常慳。信沉了魚,書絕了雁,盼雕鞍萬水千山。本利對相思若不還,則告與那能索債愁眉淚眼。

  碧玉簫

  盼斷歸期,劃損短金篦。一撚腰圍,寬褪素羅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沒理會。揀口兒食,陡恁的無滋味。醫,越恁的難調理!簾外風篩,涼月滿閑階。燭滅銀台,寶鼎串煙埋。醉魂兒難掙挫,精采兒強打挨。那裡每來,你取閑論詩才。台,定當的人來賽。《題情》的《一半兒》四首,沒有一首不是俊語連翩、豔情飛蕩的:

  一半兒

  雲鬟霧鬢勝堆雅,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閒牆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銀檯燈滅篆煙殘,獨入羅幃淹淚眼。乍孤眠好教人情興懶!薄設設被兒單,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

  多情多緒小冤家,拖逗得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

  《楚台雲雨會巫峽》套(〔雙調新水令〕),寫得是那末蕩魄驚魂。「顫欽欽把不住心頭怕,不敢將小名呼咱,只索等候他。」那情景是如何的緊張。《玉驄絲鞋錦鞍韉》套(〔雙調示換頭新水令〕)寫憶別的情懷,寫重會時的喜歡和誤解,都是達到很不容易達到的深刻的描寫的程度:

  〔一錠銀〕心友每相邀列著管弦,卻只待勸解動淒然!十分酒十分悲怨,卻不道怎生般消遣!

  〔阿那忽〕酒勸到根前,只辦的推延。桃花去年人面,偏怎生冷落了今年?

  〔不拜門〕酒入愁腸悶怎生言!疏行瀟瀟西風戰。如年,如年似長夜天,正是恰黃昏庭院。

  這是寫「憶」。但當那男人有了一個機會,「忙加玉鞭,急催駿宛」,飛到「那佳人家門前」時:

  〔喜人心〕人叢裡遙見,半遮著羅扇。可喜的風流業冤,兩葉眉兒未展。百般的陪告,一創的求和,只管裡熬煎。他越將個龐兒變,咱百般的難分辨。

  好容易方才去了她的疑心,和她和好。「天若肯為人,為人是今生願,盡老同眠也者,也強如雁底關河路兒遠。」

  他的《白鶴子》:「鳥啼花影裡,人立粉牆頭。春意雨絲牽,秋水雙波溜。」是如何漂亮的一首抒情小詩!

  他也寫些「閒適」的小曲,那卻並無什麼出色之處,像《四塊玉》:(題作《閒適》,凡四首。)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舊酒沒,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二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意馬□,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場,攢入安樂窩,閑快活。

  商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又像《碧玉簫》的一首:

  秋景堪題,紅葉滿山溪。松徑偏宜,黃菊繞東籬。正清樽斟潑醅,有白衣勸酒杯。官品極,到底成何濟!歸,學取他淵明醉!

  蓋為題材所限,很不容易有驚人之作。

  漢卿的朋友王和卿,也是一位風流人物,一生追逐於歌妓之後的。他也是大都人,《錄鬼簿》稱他為「學士」。《堯山堂外紀》(卷六十八)云:「關漢卿同時。和卿數譏謔關。關雖極意還答,終不能勝。」和卿所詠,多半雜以諧謔,無多大的深刻的情緒,像詠「蝶」的《醉中天》,「詠禿」的《天淨紗》,詠「王妓浴房中被打」的《撥不斷》(「你本待洗醃臢,倒惹得不乾淨」)都過於滑稽佻,沒有大作家的風度,惟《題情》的《一半兒》:

  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穿,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鬅松一半兒歪。

  王和卿(生卒不詳),元代散曲家。與關漢卿是同時代人,「滑稽佻達,傳播四方」。常與關漢卿互相譏謔。現存散曲小令21首,套曲1首。

  較好;但比之關氏的《一半兒》卻差得很遠。

  王實甫也和關氏同時。他的不朽的《西廂記雜劇》,相傳其第五本是關氏所續。他的散曲流傳得最少,卻沒有一首不好。《別情》的《堯民歌》云:其俊語何減《西廂》!又《春睡山坡羊》寫的是那末有風趣!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袞袞,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雲松螺髻,香溫鴛被,掩春閨一覺傷春睡。柳花飛小瓊姬,一片聲雪下呈祥瑞。把團圓夢兒生喚起,誰不做美?呸!卻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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