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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官僚資本


  一

  官僚政治使中國永遠走不上現代國家的大道上去。同樣的,官僚資本也使中國的經濟建設,永遠的走不上現代經濟生活的大道上去。

  要中國實現經濟的民主,要中國發展國家工業和民族工業,要中國經濟生活現代化,都非打倒官僚資本不可。

  官僚資本的壟斷商業市場,由來已久。官僚是從「士」的一個階級升拔起來的,似乎不大看得起商人,也不大肯從事於商業活動。其實,大為不然。凡是官僚,差不多沒有不兼營商業的。凡是城鎮上的大商業差不多全被壟斷于官僚或官僚的同宗者的手中。某城的押當業,全是某姓官僚的資產;某城的大綢緞店,或大南貨店,也是某某官僚所經營的。當然,官僚本人並不出面,也不自作經理人。主持商店的人物,大都是他的同宗或昆仲或「家人」——即「家奴」——而以「家人」為最多。這些「家人」坐在櫃裡帳桌上,頭上戴著沒有紅纓的涼帽或大帽,表明了他們的身分。這是某某大紳官的財產,地方流氓等人,決不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否則,如果不是大紳官所經營的,便要為他們時時所擾索著了。

  我們所看見的許多圖畫、木刻,從明朝以來所繪所刻的,都可以見到大商店裡的掌櫃者的「家奴」的面目出來。

  官僚們所以要經營商業,當然在擴張他們的經濟的勢力,在地方上立下不拔的經濟基礎,同時也便擴張了他們政治上的勢力。

  他們的經營商業,有種種的特殊的便利與取巧之處。他們利用了他們政治上的力量,比較一般的商人們能夠獲得更低廉的貨物,在商品的運輸上也可以獲得更迅快、更便利的工具和通道;同時,還可以利用政治上的影響,豁免了許多的捐稅。所以,在許多的大城鎮上,大鄉紳們沒有一個不同時是一個大資本家。他們主宰著一城一鄉,甚至整個一省的經濟命脈。他們根深柢固的有好幾代或十幾代的子孫可以相承相繼,不失其為素封之家的地位。

  《金瓶梅》小說裡所描寫的西門慶的起家的歷史,可以充分的說明舊日官僚資本的怎樣縱橫無敵的在跳樑著。西門慶做了官,他的買賣做得更大、更順手了。他運貨,只要一封信,便可以比別的商人們更快的運到,因此得到了不少便宜,比別人可以銷得快,也賣得貴。

  二

  到了晚清末年,中國的近代工業開始萌芽了。而主宰著許多工業的運命的,依然是許多官僚們。他們辦工廠,他們開礦,他們設電燈公司,他們辦銀行,他們還經營著各式各樣的近代的事業。為什麼這樣近代的工業乃至商業的機構又會落在官僚們的掌握中了呢?無非是充分的利用著他們政治上的勢力,以便利他們種種的私圖。凡是一般商人們所得不到的便利,例如,領取開業執照等等,官僚們利用著他們的特殊關係與勢力,很容易便一切都得到了。

  還有一個怪現象,便是清末官場的黑暗與腐敗,綱紀一天天的廢弛,凡以前官僚們所不敢明目張膽做的事,他們都敢於明目張膽的做。清末辦了許多新政,只肥了幾家辦理新政的官僚們;例如盛宣懷,他的一家至今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上海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因為有租界存在,經濟的發展比較的近代化,然而代替了官僚資本,卻是國外的資本和買辦資本在跳樑著。後來,許多「買辦」,覺得有了財產,究竟還只是一個商人,不大冠冕,大多用一大筆的錢,向清庭捐(實在是「買」)了一個大大的官做——總是紅頂兒的官——於是許多「買辦」,便也成了官僚了。例如胡雪岩便是其中的最著名的一個。

  這樣的,在清末時代,官商幾乎是不分的,或不可分的。

  民國成立以後,政治越加混亂了,綱紀幾乎全失,一切體面,均可不顧。幾乎無官不商,也無商不官。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僚們,幾乎無不以其「作孽錢」,投到大大小小的工商業裡去。或獨力經營,或合資開設公司。我們如果分析那時候許多大公司的資本,便可以明白其資本的來源,最大多數是屬￿官僚們的。徐世昌的一個時代,尤為貪污下流得無可形容。他的政府裡,誰不兼營著工商業呢?還有,許多割據各方的軍閥們,也便都是重要的投資者,或某省某某工商業的獨資的壟斷者。例如,在東三省,差不多便是張家的天下,不僅是政治方面,在經濟方面,也是如此。那種情形,非常的畸形。純正的商人資本,民族資本,簡直無從發展。

  三

  在抗戰中,許多民族資本家們,對國家曾盡了很大的責任。在千辛萬苦之中,他們把工廠內遷,為抗戰而工作。屢經敵人的炮火和炸彈的摧毀,而屢撲屢起,決不退卻一步。許多年來,僅有的一點民族資本的萌芽,總算在這時候發揮著他們的作用了。

  但同時,官僚資本也還在作祟著。這些資本並不投資於生產事業與和抗戰有關的工業上,卻游離在外面,做著種種投機取巧的牟利行為。他們大量的囤積米糧及日用品等等,物價因之高漲。他們買賣黃金、美鈔、股票等等,操縱著投機市場。他們還作著所謂「物資交換」的事,以有關戰爭的原料,和敵人們交換著布匹之類的日用品。其獲利之豐厚,非我們意料所及。而其所得利益,也仍並不轉到生產事業上去,依然再用作投機。以此,民生愈困,民族資本家愈艱苦,而他們則越加腸肥腦滿起來,游離的資本越加多,投機心越加甚。

  八年抗戰,舉國無不憔悴,不料所養肥者,且獨獲其利者乃在彼輩!

  淪陷時期的上海,最大的投機商乃是幾個大漢奸們;有所謂「三大公司」的,便是陳璧君、陳公博的妻和周佛海的妻的三個女人們所組織的,差不多壟斷了一切投機的交易。她們操縱著市場,主宰著市價,擁著最多的遊資,差不多無往而不利。人人皆瘦,而那些漢奸們卻十分的肥胖。

  大後方的情形也並不比這好,卻是大出意外,大可痛心的事!天下老鴉一般黑。官僚們的作風,當然是天下一式的,無分淪陷區與大後方。

  四

  勝利以後,人心振奮之至。物價立刻暴跌。官僚資本家們卻發起愁來。他們所囤積的物資,所搜集的黃金和美鈔,難道竟聽任其價值跌落下去麼?在那時候,他們反而不高興而生憂慮心。他們用盡了種種的方法,以挽救物價的下跌。他們要它們漲,要它們上漲,上漲,上漲!於是利用了一切力量,利用了一切的游離資金,坐了第一批飛機到上海來,儘量的搜購種種的物資。據說,單就布匹一項而論,他們是不論價而購入的,只要有貨,無論多少都全數收購。他們用了十幾萬萬的國幣,完成了使上海布匹價格抬高的工作。上海的布價一高,貨物一缺少,重慶的布價也立刻跟著高漲起來。於是他們囤積著的布匹便不至跌價了。他們挽救了自己的危機,同時,卻使千千萬萬的人,雖在勝利到來之後,也有「無衣」之歎!這一個工作成了功,於是其游離的資本便轉移到日用品上去,轉移到黃金上去,轉移到股票、美鈔上去,差不多無往而不利。所苦的是人民們;物價一天天的上漲,生活越加艱難起來,所盼望到的「勝利」,所帶來的卻仍是「痛苦」!所苦的是民族資本家們,他們安安分分的經營著正當的工商業,結果,卻敵不過投機的官僚資本,游離資本,有的閉了廠,有的關了店,有的雖仍在勉強支撐著,卻已痛苦艱難萬分。以視那批投機的官僚商人們,不費吹灰之力,而日進萬萬金者,誠大有巧拙之異!而因此,遊資越變越多。他們決不投資於正當的工商業方面,卻發狂似的追逐於官僚資本之後,紛紛的做著投機的事業。一個最大的危機正潛伏著。

  所以,要導中國工商業於正途,要經濟民主化,要扶植民族資本的發展,必須首先撲滅那些瘋狂似的投機的官僚資本和一切官僚資本家!

  五

  怎樣撲滅官僚資本和官僚資本家呢?

  緊急的措施是:第一,禁絕一切可以供作投機的買賣;例如美鈔,應由國家銀行收換,不得私自買賣;商人們必須有正當需用,例如購買機器原料之類,方許其購買。黃金市場應嚴加取締。黃金全部收歸國有。股票買賣,必須正式過戶;至少須經過兩三個月,方能轉移他戶。絕對的不能作為投機的對象。

  第二,禁絕一切政府官吏們經營商業及投機事業。如發現政府官吏們有參加投機市場及囤積貨物的,應罪加數等;立加逮捕,並立即處罰之。

  第三,嚴密的調查銀行中的官僚存款,並獎勵告密,凡發現有官僚們所擁有的遊資的,應立即加以凍結,勒令其購買國家公債或投資生產事業等等。

  至於治本的方法,當然要經濟民主化,政治民主化,官僚制度從根本上消滅,那末,所謂官僚資本便也會跟著消滅,決不會再行作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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