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勞動問題？|鄭振鐸

什麼是勞動問題？

　　現代世界上有兩個大問題：一個是婦女問題；一個是勞動問題。婦女問題在歐戰以後，俄、德、意、荷蘭各國相繼承認女子的參政權時，已告一部分的成功。現在雖未完全解決，而其勢已稍緩。獨勞動問題則波濤洶湧，日趨激烈，成為現在惟一難解決的問題。試看自歐戰停止後，罷工之聲，那一處沒有，那一時有停止？連那個頑固的軍國主義的日本，也接三連四的大罷起工來。其問題之重要，可以知道了！中國的勞動界雖然在現在仍是無聲無臭的，然而已有覺悟的樣子；勞動運動的曙光也已升在水平線上將要射將出來，照遍大地了！所以我們現在的勞動問題，雖沒有到了極難解決的地位，卻也有引起我們十二分的注意的地方；不可不討論，不可不謀解決的方法。但在討論，謀解決之先，我們不可不先明白勞動問題是什麼？——他的性質和發生的原因——有了這些概念，然後才可以討論，才可以去謀解決之方。我作這篇文章，主旨就在於此。研究勞動問題的人，或者可以由此得一些參考。

　　什麼是勞動問題？在最普通的意義上，可以定義為「增進勞動階級底雇傭狀態的問題」「The Problem of improving the conditions of employment of the wage-earning classes」（Labor Problem, by Adams and Sumanes P.8.）。這個定義，雖然覺得簡單一些，但是狠包括，狠確切！由此可知勞動問題是完全跟著雇傭制度而來的。除非雇傭狀態決不能增進，或簡直雇傭制度沒有存在的時候，勞動問題才不會發生。雇傭狀態如尚有增進的餘地，雇傭制度如尚一日存在，勞動問題，也是跟著永久存在的。所以我們的工業秩序要是不建設在雇傭制度上，而建設在奴隸制度或社會主義的基礎上，則這種問題，自然是不會發生的，即使那個時候是有一種勞動問題，那末他的性質，也要與現在的完全兩樣了。講到這個地方，或者有些人不明白勞動問題所以獨發生於雇傭制度時代的原因。這是因為在奴隸制度時代，奴隸是必須做工的，他的衣食住等都是由他們的主人供給，不用自己去張羅，一生一世低下頭來做工就是了。既沒有勞動狀態的增進，自然不能發生什麼勞動問題。在社會主義底下，也是一樣。財產既然共有，生存的需要物，不必自己去謀劃，而「不做工就不配吃飯的一句話，又是一切社會主義者所公認的。」（Sombart:「Socialism and the Socialist Movement」p.25.）當時社會上沒有不做工的，沒有被雇於人的，也沒有雇人的。因此沒有雇傭制度，而勞動問題，自然也不發生了。在雇傭制度底下則不然。勞動者要自己去尋工做，並且還要去養活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賣他的勞力給大企業家。因此他不僅是一個生產者，並且是一個商人，賣他自己的能力；不僅是一個作工的，簡直是一種貨物了！他須先得一些技能，然後賤賣給人家。漸漸的成了一種制度，使勞動者愈益弱，愈益愚，更賤的賣他的勞力給雇主了。於是勞動者感得非常的痛苦，日營營然以求生存。因連合而有勞工組合的組織，使之有機會在勞力的市場上做得較好的買賣，勞動問題遂因之而起了！這是勞動問題發生的最大原因。

　　勞動問題的性質，因此更可明白了！我們知道這個問題，是由勞動階級的生存競爭，或求生活的勝利而發生的。他們想生存，想求生活的勝利，因而要求雇傭狀態的增進！雇傭條件的改善。上面定義勞動問題為「增進勞動階級底雇傭狀態的問題」，由此更可知其切當了！

　　這還不過是物方面的要求。在雇傭制度底下，勞動者的精神方面，更受了非常的壓迫異樣的痛苦。勞動可分為自動的與被動的兩種。自動的勞動，勞動者自由的發揮他自己的意思和創造的本能去做工作，自由自在十分快活；被動的勞動，勞動者只是受人家的指揮去做工作；人家說東，他不能西，人家說西，他也必須照樣的做，一些自己的意思，也不能參加，創造的本能，在他心裡隱隱的躍動，卻只不能發揮出來——變了一部機器了——他的精神上因感極端的痛苦。雇傭制度下的勞動者，實在都是被動的勞動者，因此他們的精神上的痛苦，也與物質上不相上下。勞動問題，對於這一層也是要研究。但在雇傭制度尚存在的時候，這個弊病，是決不能除的——決非僅僅增進雇傭狀態所能除的。想叫勞動者自由發揮意志和創造的本能，去做工作，除非現在的經濟組織和工業秩序的基礎完全推翻了才行。但此卻不在勞動問題範圍以內了！所以這個地方不能詳細講（現在的勞動運動已將離了「增進雇傭狀態」的運動，而入「經濟組織底根本改造」的運動的途中了）。使勞動問題成為一個更重要，更複雜的問題，乃是近代大資本的工業底發達的必然結果。在大工業制度，尚未發達的時候，手工業，農業和商業上，也都有雇傭制度底存在，但卻不十分發生勞動問題——中國的情形，就是一個好例——到了自近代資本制度大為發達，工資隨之而增，生活和安逸的程度，也都跟著而高，工業制度的罪惡，才漸漸的顯明，勞動問題才漸漸的發生。在工業制度底下，工廠的組織，大為發達，機械的應用，因而極廣。而種種的勞動問題都隨著發生了。因為大工業用的人多，於是一個工廠裡，幾萬人聚在一塊，工廠的管理和工人的衛生，遂成了一個問題。從前小工業的時代，人工的熟練與否，是工業上的一個大問題。自各種省力的機械發明，人工退居乎次重要的地位，工人不必有特別的技能，其工作都是簡單的，分工的；因此婦童也可以加入工作；同時機械省力既多，工廠的用人漸少，工人的失業者漸多，而勞動者的失業救濟也成了一個問題。現代科學發達，省力機械的創造，日新月異，工廠中亦屢易舊而用新。每一新機械發明，工人被淘汰的必極多。因之這個問題更有隨物質文明的進步而加重要之勢。近代生活程度既高，生存競爭益烈，於是婦女幼童，也不得不出來工作。自經濟獨立之呼聲日高，工廠之工作又日趨簡單，工廠中，童工，女工，遂更日漸增多。但幼童正當發育時代，勞苦的工作，非其所宜，童工的弊害因之叢生。於是不得不謀拯救的方法，而幼年工問題生。婦女因生育及它種關係，從事的工作，也應有限制，而女工的問題生。婦童工價既較一般的勞動者為低，於是工廠中多喜歡用他們，而他們與男工的衝突，競爭，也成了勞動問題之一。其餘工廠條例，工人的意外industrial accidents種種問題，也都因大工業的發達而發生。這不過是直接的關係，間接的由工廠制度發生的問題更不知道有多少呢！

　　在大工業制度底下，一定要有大資本的人，才能經營勝利。但有大資本的人，不過是社會裡極少數中的少數人，其餘大多數的人都是沒有能力或機會去得到這樣大的資本去經營現在的大工業的。因此勞動者永遠只是勞動者，永遠也不能跳出他們的階級以外。這種永久的地位，使勞動問題，在一方面，成了階級競爭的現狀。勞動者自覺他們是永遠困在一個低的階級以內的，他們是為資本家做事的。他們終日辛苦作工，不過得了極微的工資——連維持生活也不夠；資本家連手也不動一動，卻安坐而得極大的進款，吃得麵團團的。他們因而愈想愈氣，生了階級的覺悟。又當現代社會主義流行的時候，他們益覺激昂，因積極的起來抵抗，要求「雇傭狀態的增進」——要求工作時間的減少；要求工資的增加；更進而謀社會的改造，想從根本上把雇傭制度打破——於是勞動時間問題，工資問題，同盟罷工問題和勞動者的結社問題，都成了極重要的勞動問題。

　　物質文明愈進步，工業的組織益大。這是自然的趨勢。從前小工業，家庭工業，到了工業革命的時候，都變為工廠的組織。在現在小工廠又有日趨於歸併之勢。看美國的「托辣斯」制度的發達，就可以知道了。因此而工業的獨立，益為困難，能夠投資設立工廠的人更與日俱減了。於是握工業的經營的人，比較得更少。這種現象有的人以為是原於工業的複雜，通常人類的能力漸難統禦，不得不讓少數傑出的人出來管理。有的人說是因機械的趨勢，向于事業的集中，因此只有少數的人有特別的憑藉與機會，得到工業的獨立。但無論如何，這種極少數人管轄大工業的趨勢，卻是極顯明的事實。因此而財產的分配，愈益不均，勞動者的受迫也愈甚。大資本家的威權也更利害了。階級的競爭，因日甚一日，勞動問題的解決，更形困難了。

　　總上所言，現代勞動問題的基礎是有四種：（一）是雇傭制度；（二）是工廠制度；（三）是勞動階級的成立；（四）是大工業並於極少數的大資本家之手中。而雇傭制度和工廠制度，尤為重要，可以說是現代勞動問題的雙柱。雇傭制度是主要的勞動問題發生的原因，工廠制度則是使勞動問題擴大複雜的。在工廠制度之下，勞動階級和資本階級，因而區分而工業也愈益集中。工業集中，勞動者得業愈難，受壓迫益甚，而要求「增進雇傭狀態」日益亟。現在世界罷工風潮的此起彼落，永無寧息的原因就因於此。是以勞動問題之在今日，實在是一個惟一的，最重要的，世界的問題。不可不想法子去解決他。

　　怎樣解決？一在增進雇傭狀態——勞動者的待遇改善——二在雇傭制度的推翻。欲謀根本解決，不在雇傭狀態的增進，而在雇傭制度的推翻。現在世界上大數的勞動者都有這種覺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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