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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日


  大雷雨之後,不料又繼之以大雷雨。

  南京路成了屠獸場。被殺者之血,濺滿了好幾丈闊,好幾丈長的東方最繁華的街道,染得灰色的路變作紫紅色。但被幾陣的自來水的沖洗,街血也便隨了染成紅色的水,流到溝中,流到黃浦江中,流到大海中,而不見什麼痕跡。街道又回復最繁華的狀態。車馬與行人,走過屠獸場時,已不見一點兒的屠殺的標記。整潔的灰色路,仍舊是整潔的灰色。然而,在有「人」的心者的眼中、腦中,紅紅的被屠殺者的血,是永遠洗滌不去的。紅色的簾,似永遠地掛著。他們悲憤、鬱怒,至於極點。於是第二天,便是冷靜的鎮定的商界,也不能不被這大雷雨所震動(雖然是被強迫的),而決議於六月一日罷市了。

  六月一日是異常可紀念的一天。清晨,所有的商店都未將昨夜安放上的店門卸下。一條一條的街道,兩旁的店門都關閉得緊緊的。正似舊曆新年元旦的清晨。門板上貼了無數的大的小的寫的印刷的傳單。有的是紅色的,有的是藍色、黑色。街上行人極多。南京路屠獸場一帶,群眾尤較平日為擁擠。學生們以更勇敢的精神,在四處散發著傳單。無數的市民幫助著他們,或將傳單貼於柱或板上,或代為轉播,人人都激動著,在興奮中帶著悲憤,似在戰場上的復仇武士。電車中空空的,一個乘客也沒有。無知的乘客不是沒有,卻都被群眾所阻止,所拖下。群眾聚集得更多了。密密地、黑壓壓地擁擠於兩個「太太們的樂園」之前。顯然地,這是一個密雲未雨的時期。

  如此的經過了幾個小時。

  屠殺者呢?他們竟忘記了我的群眾麼?前日的大屠殺,是已饜足了他們的渴欲飲血的貪念麼?不然,不然!他們正在預備第二次的大宴呢。隔了不久,大雷雨便又開始了。

  在以前的屠獸場之前方,他們又開闢了一座大屠殺場。

  在這次大屠殺未開始時,先之以自來水的衝擊。他們以最粗的水管,向密集的群眾沖著。當其沖的,立刻被擊倒了幾個人。他們是受傷了。渾身是水的人無數。街道上,全是水流,被滑倒的也不少。然群眾未即退盡。勇敢的還未肯帶著全身濕淋淋的衣服回家。「憤怒」是在群眾的頭頂上飛翔。

  立刻,屠殺者又施展其「有驅散群眾最好的效果」的手段了。一隊全武裝者向群眾跑步而來。指揮者下了一個暗令。於是那些武裝的野獸,便擎槍向群眾放去。這完全出於我們的群眾的意外!他們滿以為「血」是不至於再見,水已是現在最夠用的驅散群眾的工具呢。萬不料,屠殺竟又開始!這使一個絕大的霹雷,震得群眾心膽俱碎,莫知所措。在後者見前者奔避不遑,則亦努力向後飛逃。而殘酷無倫的槍聲,即于群眾驚擾時,陸續地向他們放射。劈劈啪啪地不斷地響著。無辜者的血,飛濺在街道上,又將它染成紫紅色。傷者倒在地上呻吟,死者靜靜地躺著,血如川流似的從傷口湧出。群眾已四向奔避得無一人留著。同來的伴侶,誰也不能相顧。傷者不能扶去,更不能一臨視死者。屠殺者的傷車,如已預約好似的,即於是時,駛到傷亡遍地的大屠場,從事於收檢,死者是一車兩車地載去,傷者又是一車兩車地載去。於是,又是幾陣自來水的沖洗,濺滿街道的無辜者之血,又隨了染成紅色的水,流到溝中,流到黃浦江中,流到大悔中,而不見什麼痕跡。整潔的灰色路,仍舊是整潔的灰色,又不見一點兒的屠殺的標記。但這條東方最繁華的街道,卻自此荒蕪了許久,卻自此沉寂如墟墓,許久未回復其最繁華的狀態。誰也不忍走過,不敢走過。第二次的大雷雨,證實了屠殺者是以屠殺為遊戲的!

  無辜者的血,在有「人」的心者的眼中、腦中,永遠是紅紅的洗滌不去。紅色的簾似永遠地掛著。

  七,三,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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