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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佩弦


  【佩弦:即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

  從抗戰以來,接連地有好幾位少年時候的朋友去世了。哭地山、哭六逸、哭濟之,想不到如今又哭佩弦了。在朋友們中,佩弦的身體算是很結實的。矮矮的個子,方而微圓的臉,不怎麼肥胖,但也絕不瘦。一眼望過去,便是結結實實的一位學者。說話的聲音,徐緩而有力。不多說廢話,從不開玩笑;純然是忠厚而篤實的君子。寫信也往往是寥寥的幾句,意盡而止。但遇到討論什麼問題的時候,卻滔滔不絕。他的文章,也是那麼地不蔓不枝,恰到好處,增加不了一句,也刪節不掉一句。

  他做什麼事都負責到底。他的《背影》,就可作為他自己的一個描寫。他的家庭負擔不輕,但他全力的負擔著,不歎一句苦。他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在南方各地教,在北平教;在中學裡教,在大學裡教。他從來不肯馬馬虎虎地教過去。每上一堂課,在他是一件大事。儘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課之前,還須仔細地預備著。一邊走上課堂,一邊還是十分地緊張。記得在清華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在他辦公室裡坐著,見他緊張地在翻書。我問道:

  「下一點鐘有課嗎?」

  「有的,」他說道,「總得要看看。」

  像這樣負責的教員,恐怕是不多見的。他寫文章時,也是以這樣的態度來寫。寫得很慢,改了又改,決不肯草率地拿出去發表。我上半年為《文藝復興》的「中國文學研究」號向他要稿子,他寄了一篇《好與巧》來;這是一篇結實而用力之作。但過了幾天,他又來了一封快信,說,還要修改一下,要我把原稿寄回給他。我寄了回去。不久,修改的稿子來了,增加了不少有力的例證。他就是那麼不肯馬馬虎虎地過下去的!

  他的主張,向來是老成持重的。

  將近二十年了,我們同在北平。有一天,在燕京大學南大的一位友人處晚餐。我們熱烈地辯論著「中國字」是不是藝術的問題。向來總是「書畫」同稱。我卻反對這個傳統的觀念。大家提出了許多意見。有的說,藝術是有個性的;中國字有個性,所以是藝術。又有的說,中國字有組織,有變化,極富於美術的標準。我卻極力地反對著他們的主張。我說,中國字有個性,難道別國的字就表現不出個性了嗎?要說寫得美,那麼,梵文和蒙古文寫得也是十分勻美的。這樣的辯論,當然是不會有結果的。

  臨走的時候,有一位朋友還說,他要編一部《中國藝術史》,一定要把中國書法的一部門放進去。我說,如果把「書」也和「畫」同樣地並列在藝術史裡,那麼,這部藝術史一定不成其為藝術史的。

  當時,有十二個人在座。九個人都反對我的意見。只有馮芝生和我意見全同。佩弦一聲也不言語。我問道:「佩弦,你的主張怎麼樣呢?」

  他鄭重地說道:「我算是半個贊成的吧。說起來,字的確是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它長久的傳統的歷史。所以,我只贊成一半。」

  這場辯論,我至今還鮮明地在眼前。但老成持重,一半和我同調的佩弦卻已不在人間,不能再參加那麼熱烈的爭論了。

  這樣的一位結結實實的人,怎麼會剛過五十便去世了呢?——我說「結結實實」,這是我十多年前的印象。在抗戰中,我們便沒有見過。在抗戰中,他從北平隨了學校撤退到後方。他跟著學生徒步跑,跑到長沙,又跑到昆明。還照料著學校圖書館裡搬出來的幾千箱的書籍。這一次的長征,也許使他結結實實的身體開始受了傷。

  在昆明聯大的時候,他的生活很苦。他的夫人和孩子們都不能在身邊,為了經濟的拮据,只能讓他們住在成都。聽說,食米的惡劣,使他開始有了胃病。他是一位有名的衣履不周的教授之一。冬天,沒有大衣,把馬夫用氊子裹在身上,就作為大衣;而在夜裡,這一條氊子便又作為棉被用。

  有人來說,佩弦瘦了,頭上也有了白髮。我沒有想像到佩弦瘦到什麼樣子;我的印象中,他始終是一位結結實實的矮個子。

  勝利以後,大家都復員了,應該可以見到。但他為了經濟的關係,徑從內地到北平去,並沒有經過南方。我始終沒有見到瘦了後的佩弦。

  在北平,他還是過得很苦,他並沒有松下一口氣來。

  暑假後,是他應該休假的一年。我們都盼望他能夠到南邊來遊一趟,誰知道在假期裡他便一瞑不視了呢?我永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瘦了後的佩弦了!

  佩弦雖然在勝利三年後去世,其實他是為抗戰而犧牲者之一。那麼結結實實的身體,如果不經過抗戰的這一個階段的至窘極苦的生活,他怎麼會瘦弱了下去而死了呢?他的致死的病是胃潰瘍,與腎臟炎。積年的吃了多米粒與稗子的配給米,是主要的原因;積年的缺乏營養與過度的工作,使他一病便不起。儘管有許多人發了國難財、勝利財,乃至漢奸們也發了財而逍遙法外,許多瘦子都變成了肥頭大臉的胖子,但像佩弦那樣的文人、學者與教授,卻只是天天地瘦下去,以至於病倒而死。就在勝利後,他們過的還是那麼苦難的日子,與可悲憤的生活。

  在這個悲憤苦難的時代,連老成持重的佩弦,也會是充滿了悲憤的。在報紙上,見到有佩弦簽名的有意義的宣言不少。他曾經對他的學生們說:「給我以時間,我要慢慢地學。」他在走上一條新的路上來了。可惜的是,他正在走著,他的舊傷痕卻使他倒了下去。

  他花了整整的一年工夫,編成《聞一多全集》。他既擔任著這一個工作,他便勤勤懇懇地專心一志地負責到底的做著。《聞一多全集》的能夠出版,他的力量是最大的;他所費的時間也最多。我們讀到他的《聞一多全集》的序,對於他的「不負死友」的精神,該怎樣地感動。

  地山剛剛走上一條新的路,便死了;如今佩弦又是這樣。過了中年的人要蛻變是不容易的。而過了中年的人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折磨之後,又是多麼脆弱啊!佩弦的死,不僅是朋友們該失聲痛哭,哭這位忠厚篤實的好友的損失,而且也是中國的一個重大的損失,損失了那麼一位認真而誠懇的教師、學者與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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